第24章

第24章

遠處傳來陣陣雷鳴,烏雲随着狂風呼嘯而至,翻滾着堆積成淺灰色的重層。大雨傾盆而下,閃電如銀蛇般穿透黑雲,照亮昏暗的大地。天空一片暗淡的陰霾,顯得低壓而幽暗,無端地令人心口生窒。叢立的穹廬在漫天大雨中模糊成一片連綿的重疊灰影。

陳香雲的大帳裏立有幾個單薄的人影,或站或立,間雜着低低的交談聲。

帳篷裏一片昏暗,燃着火,空氣便潮濕而悶熱起來,此處的主人似乎仍然在安睡,不敢出聲驚擾,侍女們便只能盡力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着,那些聲音混在嘈雜的雨聲中,便逐漸消弭了去。

陳香雲從昏沉的意識中抽出一縷神志,滿目的眩暈使她在睜開眼睛的同一時刻再次合上了眼,緩了一會,她才撐着身體坐起來。

四周徜徉着一種過于甜膩的熟悉氣味,陳香雲不由微微一愣。

這是鄭淑妃所居儀安殿中常燃着的香,鄭淑妃向來喜愛花卉,所出兩子已經入朝,延昌帝又十分寵幸她,甚至做出過因獻花而得賜官的荒唐事來,儀安殿中便植滿了四海之間所能有的花草,常年不敗。她憐惜百花易謝,卻不能改變天時,便索性以花入香,時時熏染。

陳香雲的生母楊才人早逝,鄭淑妃也曾是侍奉過她的女官,依着這份淺薄的情面,陳香雲也能偶得其照拂,只是到底不是親女,楊才人死得時候陳香雲也記事了,也就淡淡的。出于對鄭淑妃的感激,陳香雲也每日到儀安殿中坐坐,或帶些點心湯羹,或攜了自己新繡的物件求一求指點。

今天突然又聞到這香味,陳香雲難免有了錯覺,剛從夢中醒來時幾乎以為自己仍然在舊處,先時所經歷的那些人和事不過是一場可以笑談的荒誕夢境,卻又不得不在最後清醒過來。

陳香雲方喚道:“慧娘?”便有聽到了動靜的女孩們圍了過來。

慧娘斟了一杯茶送過來,讓陳香雲先喝了兩口,餘下的幾人各捧了手巾水盆等圍過來,等洗漱過了,便又換出衣裳呈到她面前。

陳香雲卻神情不愉,略一看過,便蹙眉道:“怎麽都是咱們帶來的舊衣裳,昨天我不是便說了,該換成胡服了嗎?”

鳳引便道:“新衣裳卻還沒得呢,先時雖然也幫着預備下了,卻也是依着他們魏人的身量置的,并不合身。那料子又不是公主在京中慣用的,便只能從新取了料子做起來。起先忙忙亂亂的都忘記了,如今卻又在外頭,不大方便,繡娘也沒帶出來,只得先勉強穿着了。”

見陳香雲點了頭,其餘幾人便忙展開了衣裳,動作輕柔地為她披上了身。這還是定下和親人選後張皇後做主新裁的。大概是因為在戰事方歇之際,又嫁得是蠻夷外族,即使面上說的再光鮮,也隐隐覺得羞辱,因此其他公主出降時本該有納采、問名等禮儀都被抹去了,只以“求婚”代替,卻難免失了體面尊榮,便只得從旁的地方描補。

所謂和親,卻也不過是嫁娶之事,不過兩方身份不同罷了,也因此置辦的這些衣裳首飾上便多是吉祥寓意的紋路,祈求多子多福的紋樣。

只是這圖樣現時看來,也不過是個極其諷刺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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焯夏在巡視他的領地,陳香雲作為王後,也自然必須随行。昨夜時男人們喝多了酒,宴會上禁不住七嘴八舌的起哄,便一一比試起身手來。而其中,又以焯夏的兒子克保最為出彩,焯夏也有了興致,同樣下了場,他雖然年老,卻仍然勇猛不減。到了後夜他身上的兇性未散,更又到了陳香雲帳中逞了一方威風。

魏人是不會讓陳香雲生下孩子的,若是兒子,只是不能得活,而若是女兒,雖然能得生存,但卻是兩方都不能容下的,何況如今亂世将啓,又是一遭劫難。

陳香雲固然有心算計,卻也不願白白害了條性命。

這時的侍女們已經起了妝臺,又取了脂粉,為她描補着眉眼,陳香雲一面道:“略掩一掩疲色便好,外頭下着雨,今日只怕不會再出去了,簡單些也罷。”

侍女們依令做了,她一面又問慧娘道:“昨天說的東西取來了嗎?”

慧娘便往外面去了,擺在一旁的爐子上正煨着一副藥,她小心傾到碗裏,又往旁邊取了一個,再傾了一半,先探手試了試碗壁的溫度,見涼下來正好,便又小口嘗了嘗。沒有異樣,便放到盤中,奉予陳香雲。

陳香雲喜靜,除慧娘以外往日裏并不叫旁人近身侍奉,侍女們知道她的脾氣,收拾好東西便都退遠了,只是仍不敢獨留着她一人,便留了人在暗處用心侍奉着。

陳香雲卻正怔怔地發愣,她身前的桌上擺着一疊冊子,這是她名下産業剛送來的賬簿。其實這本不該她親自去查的,也會有人為她料理,只是陳香雲心中也有些妨礙,又有些憂心,便自己接手了略看一看,免得遇事不知。然而她先時卻也沒經過手,迷迷瞪瞪地望着那些字,不多時便出起神來。

慧娘把藥端了過來,陳香雲也不多看,皺着眉一口飲盡了,又翻一翻冊子,忽然喚她道:“慧兒,你來。”

慧娘放了東西,聞言便仍舊進來,陳香雲便指着賬簿上的字,問她道:“我記得你是識字的罷?”

慧娘道:“跟着公主上學的時候,先生講課我便偷着聽了,卻也模模糊糊的,記音不記字,記字不記音,不過慣用的東西到也能認得,旁的也就不知道了。”

陳香雲微微而笑,叫慧娘坐到身邊來,道:“我今日便做個老師,也教一教你可好?”

慧娘則道:“十三娘,你又胡鬧,我可還有事要做呢,要沒要事我便走了,怎麽偏這會又拿我取笑。”

陳香雲不依,纏到她身上去便要呵氣撓癢,慧娘最怕這樣,還沒幾下便同她滾做一團,眼睛裏頭也不由地滾出眼淚,睫毛被淚水沾濕,分成了幾縷,紅暈則不知不覺地從脖頸爬上了兩頰和鼻子,像是哭過一般,雙眼含惱。

正鬧着,卻有人進來回禀,說是義成公主帳中的昌儀前來求見,陳香雲不由一愣,卻也不敢耽誤,忙起身整了整衣服,命道:“快叫進來。”

這幾日她卻也沒忘了要事,王帳中能說動的貴族大臣也大都拉攏了過來,通市之事本是焯夏牽頭,他那裏自然不怕,又有烏答有在其中轉圜,卻也不必擔心,只等着趙明聞帶人回來,便着手預備了。陳香雲這兩日翻賬簿,卻也有這個原因在着。

昌儀自得了撷芳傳來的消息,沒有拖沓,立刻便來了,方一見陳香雲,尚且不等說話,她便跪下了,一邊道:“奴婢拜見義安公主。”

陳香雲見狀心裏便有些明白了,她道:“只怕我是聽不到什麽好消息了。”

她頓了頓,接着問道:“我這頭卻沒有什麽問題,不知宛珠那裏如何?若出了什麽差池,一并說出來,不要遮遮掩掩,這會還不是論罪的時候,只管說了,我也不會怪罪你什麽。”

昌儀便伏地叩首把李之同及其餘屬官路上的情狀說了一遍,因為匆忙的緣故,其實趙明聞信上說的并不詳細,昌儀又轉述了一遍,更是模糊,卻也讓人能夠大致明白發生了什麽。

陳香雲面色冷肅,眼中更是積起了一層陰霾,她眼神銳利,盯了昌儀一眼,問道:“當真如你所說?若是查出欺瞞來,不用宛珠,我現在便能發落了你。”

昌儀鄭重道:“皇天後土實所共鑒,奴婢方才所說的話,一句都不曾更改。”

陳香雲點頭道:“起來吧。”

居留城那裏早幾日便送來了消息,她比趙明聞更早得知了清算邊商的消息,李之同的身份也過來她的手,卻是同最早的那幾個大商人有關。順着這條線往深處挖,矛頭便直指京中諸王,

衛衡卻沒法再查下去,派去的人被劫殺,唯一幸存的那人也斷了條胳膊,卻沒法說清具體的特征。這樣的大事不能隐瞞,不得已便只能奏到禦前,等待延昌帝發落。

李之同無非是個探路的馬前卒,乘機撈些好處罷了,也沒什麽價值,卻有無窮的麻煩。陳香雲心中卻也有些惱怒,她沒有什麽得用的人手,本該是倚仗的屬官卻是千窟萬漏,鞭長莫及自己也做不了什麽,好在還有趙明聞看着,想來是不會出錯的。

她沉默了片刻,便笑說道:“這會可好了,我也不用尋什麽由頭了。”

“叫宛珠不必顧及我,這樣吃裏扒外的小人放在那裏我也不安心,是打是殺任她處置,若有非要跳出來的便一道除了,別心軟留着,回到了王帳那裏人多口雜的,也容易釀成禍患來。”

昌儀領命去了,慧娘送她到了帳外,回頭時卻瞧見有個面熟的人影立在旁邊,定睛看時卻是鳳引。

她便不由驚呼出聲,喚道:“鳳引?!”

鳳引聞聲擡頭,顯然也被唬住了,面上猶有驚色,不待慧娘出聲,她便扶一扶懷裏抱着的東西,搶先道:“剛剛那老媽媽送了點東西來,好姐姐,我不同說你說了,先呈給公主才是正事。”

言罷,她便騰出一只手掀了簾子,自顧自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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