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脫斡裏勒再來時已經沒有先前的神氣了,進來他望着已經收拾好大半東西的穹廬,幾乎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趙明聞披着一件鬥篷,立在帳篷中央,因為還在孝中,并沒有多餘的繁複紋飾,顏色也是最單調的黑,卻十分厚實,她手裏捧着一個小匣子,正往旁邊一個侍女手中放,見脫斡裏勒進來,也不多作理會,先附耳交代完了事情,這才轉過身來。
脫斡裏勒便往趙明聞身 前走去,他似乎來得很急,隔着很遠就能聽到他粗重的喘氣聲,身上的酒味也很重,時間似乎使這個曾經的馬上英雄失去了本該有的矯健,他嘶啞着嗓音問候道:“大梁尊貴的公主,最最有善心的王後,你的臣民脫斡裏勒來看你來了。”
脫斡裏勒并沒有直切入正題,而是先讓出了半個身子,讓跟在背後一同進來的保成也露出來。保成手上端着一個盤子,上面堆放了一些東西,卻被布蓋着,并不能看清楚是些什麽。他本想直接送到趙明聞手上,卻被攔住了,玉秀劈手接了過來,送到立在一邊的撷芳面前,她扭傷了腳,卻仍堅持陪着,打開看時卻是一堆很有年頭的珠寶首飾,亂糟糟地胡亂堆着,甚至有些地方相互結了起來。
趙明聞認出了上頭的徽飾,這恐怕就是納失遲帶去的嫁妝,借着這些東西,脫斡裏勒是在向趙明聞提出請求,請求她看在納失遲的份上,看在焯夏的面上,不要繼續追究下去。
趙明聞含笑不語,這時便不是任意妄來,全憑她做主的時候了,她本不精此道,便也懂得把事情放給旁人去做。此時已自有人把屬臣們請了進來,他們本以為事情就要壞在這裏,卻想不到峰回路轉,自覺占了上風,卻也越發锱铢必較起來。
崔憑山先開口了,他說道:“咱們公主說過,通市是兩方有利的好事,能給你換來一輩子都用不完的黃金寶石,每一天每一刻都能夠享用的美酒珍馐。然而你卻要大張其口。”
脫斡裏勒連連點頭,他不敢有所違抗,便道:“美酒醉人卻也使我的腦子發昏,我的年紀大了,也說起了糊話。大梁來的公主啊,請您原諒我的無知和無禮,是我侵犯了您的威嚴,但請不要降罪于我的部民,因為他們也是你的臣子和孩子。”
他問道:“那麽現在,我們能夠簽訂下契約了嗎?”他指向了帳外,說外面已有書記官在等候,書記官已經按照昨晚梁人們提出的條件書寫了條款,只等趙明聞點下頭來,便能立刻準備施行。
趙明聞卻笑了,她接過了那幾張紙,手感很粗粝,紙面泛黃,又翻着看了一看,便叫人擺上了筆墨。
脫斡裏勒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他眼神熱切地望着趙明聞下筆,卻發現趙明聞并沒有署名,而是又劃去了上面的幾個條件,這才又放回到了他的身前。
“要簽約可以,但,我要省去這幾條。”趙明聞溫聲說道。
她又喚玉秀:“秀娘,去給埃斤倒杯茶,再把爐子裏撒上些水,這可是熱了,滿頭大汗的。”
脫斡裏勒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氣,雙手抖索着,他生的肥胖,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從額間流下,他也不去理會,帶着些哀求地望向趙明聞:“可你們昨晚還說……”
趙明聞微笑地打斷了他的話,說道:“埃斤可以再想想,我們已經耽擱了很多天,是時候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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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斡裏勒望着那幾張紙,卻不再敢說下去,他抓起了筆,匆匆在上面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趙明聞對他道:“埃斤将女兒許配給了我的臣子,這是很好的事,之前事情忙了顧不上,現在也該有所表示了。”
脫斡裏勒道:“我已經為她預備好了很多的嫁妝,她既然嫁給了王後的臣子,這些東西便交給您決定吧。”他并不介意用這些東西向趙明聞獻媚,也并不關心明珠的處境。
趙明聞便說道:“那便叫他們自己去操心這些事情吧。”
“允埕,”她喚道,“你平日同煥之最好,這事便托給你了。”
那人被突然點到了,忙慌張地站起來,答了聲“是”。
衆人都笑了,趙明聞又望了望守在帳外的小蟬,見她點了頭,便說:“此事倒也不急,先到外邊去吧,酒菜已經預備下了。”
一面往外走着,趙明聞狀似無意地又問脫斡裏勒:“不知道明珠的母親現在何處呢?這樣的喜事總不好不讓她知道,我去瞧了明珠,她有些難過,到底是不熟悉,叫她母親來陪陪也好,索性陪着再多幾日,等生了孩子再回來也成。”
脫斡裏勒想也不想地就應了,他也不把那個梁人女奴放在心上,随口便道:“那就叫她跟着公主吧,侍奉其它人也不是問題,她身體壯得很那。”
趙明聞于是不再多說什麽,而是又轉了話題。
到了第二天清早,兩方便匆忙預備起婚事,梁人一行已經達成了目的,也就不再在這裏耽擱,李之同的婚禮也就辦的潦草,不過用些紅布,點了兩對花燭,同僚間慶賀一番也就算完事。
不待挽留,再次日時衆人便就要離開。
臨走時玉秀解開了一個口袋,裏面放着的都是粗制的糖,她把糖散給那些湊近的孩子們,糖的甜蜜使他們的臉上很快浮起夢幻而漂浮的神色。更多的人圍過來了,玉秀很快便忙不過來了,侍女們也過來幫忙,她們一把有一把地往外掏着,抛撒到人群中,很快口袋便空了,不滿足的孩子們咂着手,不住抖動着空袋子,想要從縫隙中找出些糖粉來。
“告訴你們的父母,”玉秀說道,“不久後會有人到草原來,會用這樣的糖來換你們手裏的羊毛。”
她強調道:“尤其要過了冬的春羊毛。”
孩子們懵懵懂懂地聽着,大人們卻是若有所思,他們被車隊驅趕着讓出了路,便四散着離開,車馬載着比來時更重的包袱出發了,趙明聞等人還有事情要做。
李之同既被趙明聞奪了權,又被迫娶了個異族女子,雖然貌美,卻也是心生怨氣。他本想去其他人嘀咕一番,卻又全被躲開。
屬官們大多厭惡其為人,先時是不得不捧他,如今沒了這層關系,又見李之同招了惡,越發不想沾邊。無奈下他便只能把氣撒到明珠身上,在顏佳部時還好,自離了那地起,便終日酗酒,時有打罵聲傳來。起初還有人要勸,卻也被他一同打了,見說話沒用,也就沒人去理,只當做平常。
這日一行人走得晚了些,到了黃昏時才便找了一處地方紮營休息,一路上都急着趕路,衆人早沒了精神,胡亂吃了些東西,除了留着守夜的人之外,其餘的早一頭紮進了夢鄉。
李之同又喝了酒,他照舊又打罵起明珠來,明珠咬着嘴生受着,一聲不吭,除了痛極了的時候,幾乎不發任何聲響。李之同很快便失去了興致,蹬脫了鞋子,也不洗漱更衣,便裹到了被子裏,不一會便發出來了鼾聲。
明珠又躺在地上一會,見他似乎睡熟了,這才費勁地站起身,她痛極了,直不起腰,便用手撐在膝蓋上,又等了一會,見李之同仍然沒有異動,她便将手伸到了懷裏,取出了一枚簪子。這幾日她并沒有閑着,趁着晚上睡覺的時候,時時刻刻地磨着尖端,現在已經變得格外鋒利,足以使人殒命了。
明珠悄悄地往前走了兩步,夜晚光線昏暗,她又有夜盲的症狀,視野便變得模糊。她又試探着繼續走,卻不小心撞到了什麽東西,床上的李之同似乎被驚動了,鼾聲停了下來,明珠屏住了呼吸,沒有什麽動靜。
似乎是恐懼助長了她的勇氣,明珠卻不再顧及什麽,她快步往前一直來到床前,一咬牙,閉着眼便将簪子的尖端朝下一揮。
李之同方才卻已經被驚醒,他沒有留意,仍舊睡着,昏沉間似乎聽到了什麽聲響,他神情暴躁地睜開眼去看,卻正好望見一道黑影。他匆忙偏頭去躲,簪子正好插中了他的右眼,一時鮮血順着傷口不斷湧出,他捂住眼睛不住扭動着,發狠踹到了明珠的腰上。
明珠躲閃不及,倒在了地上,她把簪子攥得很緊,便也把簪子拔了出來。李之同面色痛苦而猙獰,他踉跄着下了床,就要揮拳去打,一面口中念念有詞,全是些不堪入耳的粗俗話。明珠心知不好,便又揮動手中的簪子去刺,正好刺中李之同的大腿。
李之同吃痛慘叫,他不敢再在這裏多留,便挪着腿往帳外走。然而其餘人都聽慣了這樣從他帳中傳來的聲音,被吵醒了也不過在心裏嘟囔兩句,又埋進被子裏睡了,一時竟沒有人發現異樣。
明珠勉強着又站了起來,跟着跑了出去,她的腳在剛才也被劃傷,鮮血淋漓,她忍着痛仍舊不敢停,追上了李之同。
李之同跑向的方向卻正是趙明聞所在,她卻還沒有睡,正同撷芳一塊立在帳外,穹廬的簾子被打開,明亮的光線便順着那道口子湧了出來,趙明彰已經拔出了劍,他護在趙明聞的面前,卻沒有其他的動作。幾人俱都沉默不語,冷冷地注視着這個場面。
李之同本想求救,見到幾人情狀卻又不敢。明珠不慎撲到在地上,眼見就要趕不上,抖着手又是一揮,正好釘在李之同的腳踝上,他同樣倒在了地上,抱着腿不住地哀嚎。
明珠便騎到他的身上,用身體壓住他的動作,又在脖頸和胸口出連續又刺,血液不斷地流在地上,染透了明珠的衣服,李之同的動作逐漸減小,很快便只剩下躊躇。
明珠先是看了趙明聞一眼,見她已經進帳中去了,這才徹底昏了過去。恍惚中她只聽到有嘈雜的聲音想起,本想動一動,卻又被人制止,那粗糙的手掌溫暖熟悉,卻正是明珠的母親。
“阿娘,”她在夢中喚道,“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