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晚間時下過了一場小雨, 天尚未亮時便停住了,風卻仍然不斷,依舊一陣接一陣地吹動着草地, 猶且墜着水珠的草便層層湧動起來, 像不絕的浪潮, 也濕漉漉的, 偶爾有人穿行其中, 僅僅幾步遠的路就足以使綁腿完全浸濕。

因為即将要拔營的緣故, 人們大多已經起身開始收拾東西,不遠處搭起的竈上也浮起了煙。玉秀掀開了簾門, 站到帳外,她手裏抱着昨夜那件鬥篷。

因為擺放時不注意,上面已經沾上了灰白的灰末,玉秀便伸直了一只胳膊将它放在上面小心地展開, 一邊微踮起腳, 免得下擺拂到了草葉上。她輕輕地撣動着那一小片區域, 直到印記變得不再看的出來,這才又重新小心收好。

她又望了望天色,仍舊一片灰蒙, 雨雲沒有散去,反倒越積越厚,順着風的方向不斷遷移着, 尚不等看得過來, 便已經換了位置。

玉秀抱着東西又鑽回了帳裏,趙明聞已經起來了, 只披着一件薄薄的外裳, 躬身捧水洗漱, 見她進來了,便去取了手巾擦拭幹淨面上的水,一面問她:“怎麽出去了?”

玉秀一邊放下手裏的鬥篷,想了想不妥,便又展開妥帖鋪好,一邊答道:“這衣裳上沾了東西,我去外頭抖一抖。外面的風好大,我看今天多半還要下場雨,只怕路不大好走。公主,你說咱們今天能回去嗎?”

趙明聞一面招手叫她過來,一面答道:“這我就不知道了,這裏卻也離得不遠,咱們東西備的也足,便是再拖沓一日也該到了,不用擔心這個。來,過來,讓我瞧瞧你的臉。”

塞北氣候幹燥,又有大風吹着,沒幾日跟來的女孩子們臉上便皲裂了,皮膚也剝落開來,間或露出裏頭微紅的肌膚來,陳香雲心細,早早發現了,便托了随行的醫士配些膏脂出來,添了些藥,也能勉強對付着用了。

衆人知道這事的厲害,便每日潔面後都用心擦了,唯有玉秀嫌棄這東西油膩膩的不舒服,每天想着法子地躲開。她年紀最小,旁人也就都對她更寬容些,苦口婆心勸了沒用,實在沒法便只能每日換着人盯她。

趙明聞見玉秀不情不願的樣子,不由啞然失笑。那盒膏脂凝固住了,冷冷的發硬,她便将小盒往爐子的邊上放着,等到表面融化了,這才取了揉在玉秀面上。

玉秀撅着嘴要躲,卻被趙明聞拉到身前,等到面上都抹到了,這才肯放開。熱着的飯也已經蒸透了,她們卻并不同旁人在一塊,每日便只由玉秀端了進來,又在一塊吃了,這也是一種避嫌的方式。

帳子也都被陸續收了起來,又過了一會,檢查好四周并無遺漏下的東西,衆人便起行出發了。車隊浩浩蕩蕩,前後連貫像一刃利劍,劈開了草原腹地。

從這時起,草原便真正進入了夏天。躲過了冬日的酷寒,天氣回暖以後,不管是奴隸還是貴族的生活都會更好過一些,梁人即使只趕上了寒流的末尾,卻也仍然明白了塞上生活的不易。

趙明聞沒有再坐在馬車裏,她帶着幾個侍女們出來騎馬,于純鈞看着心癢難耐,便也追着出去了。于賀卻神情疲倦,越是靠近大梁,她的內心便越發不安,神思不屬,接連幾日都不曾合眼。

趙明聞騎着馬,她望着遠方,微風揚起了她垂下的衣擺,在半空中不住地招搖。視野盡頭是蒼黑層疊的小山,它們模糊成一片,卻連綿不絕。玉秀和小蟬都剛學會騎馬,姿勢并不熟練,于純鈞笑鬧着去糾正她們,女郎們的歡聲成了此處唯一的亮色,愉悅和輕松便順着這些聲響傳開。

趙明彰正望着那些身影,他若有所思,身下的馬便也随着他的動作放緩了腳步,不一會便逐漸落了下來。跟在一旁的呂大忠則用胳膊肘推了推趙明彰,低聲喚道:“哎……哎!”

他正欲說什麽,趙明彰掃過來淩厲的眼神卻只能讓他先把牢騷憋在肚子裏,呂大忠當然發現了趙明彰眼睛裏的不解了,但他此時無疑改變了主意。趙明彰很顯然并沒有發現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就像所有情窦初開的少男少女們一樣,呂大忠不願去點破他,也不願再給趙明彰徒增煩擾了。

“小子。”呂大忠忽然叫住了已經催馬就要繼續往前的趙明彰,他似乎醞釀了一會,頓了頓,突然嘆了口氣,“你覺得公主是個怎麽樣的人?”

趙明彰奇怪地瞧了他一眼,不假思索地答道:“好人。”

呂大忠不由腹诽,他幾乎要為趙明彰這樣全然的信任絕倒,但他不敢說出來,只敢無力地藏在心底:“我說真的啊,小子,你得為自己想想了。我是在說,你得做點你想做的事情了。”

趙明彰的眼睛卻突然亮了起來,呂大忠看到他的模樣心頭便是一緊,下意識地制止道:“沒讓你走!幹什麽呢。”

呂大忠不敢置信地撓撓頭,似乎再也找不到話來講,心累地擺擺手,打算不再多費口舌,偏這個時候,前頭人群傳來一聲驚呼,他正要去看,卻感到頭頂一濕,一滴雨正好落在了呂大忠的面上。

下雨了。

在衆人的前方,濃重如滴墨的黑雲正層層疊疊,連綿不絕地席卷而來,籠罩在一方土地上,将世界切割成兩半。蜜黃和茜紅在雲上層層渲染交織,暮色自遙遠天際寸寸鋪就。落日餘晖與蜿蜒在雨雲中的銀蛇交相輝映,折射出璀璨的光影。

那裏正是王帳所在。

出于一種說不清的心理,梁人居住的營地其實是被單獨劃分出來的,也因此能夠自成一處。往日裏魏人也并不會去探聽那裏的消息,但顯然今日要有些不同,因為那裏變得格外慌亂嘈雜,引得不少人好奇地去望。

但厚重的雨簾顯然遮蓋了一切信息,就連聲響也被吸收,遙遠不可及。不少人正頂着雨進出其中一個帳子,手裏端着盆和剪刀之類的器具,臉上的神情緊張而焦急。

陳香雲也在等待着,那個先前挪給她照看、有孕的梁人女子在今早時發動了,産婆看了又看,卻始終沒有繼續的跡象,只是始終臉色煞白地喊着疼,不一會就連叫喊的力氣也沒有了,撐着身子緊皺着眉,豆大的汗珠便一陣接一陣的往下落,一連浸濕了幾張帕子。

縱使如此,她卻也不得休息,被産婆強逼着在帳子裏不停走動。方走了幾步,就要軟倒在地,卻被一旁攙着的幾個婦人重又扶起,那幾個婦人都曾生産過的,唯恐胎兒死在腹中,絲毫不肯放松,仍舊勉強她四下來往。如此一陣,她再也禁不住,只想靠坐着休息,卻又被女人們吵嚷聲掙得頭痛欲裂,婦人們輪流守着她,身邊半刻也沒有離人,直走到産婆點頭,這才七手八腳地把她放到床上。

這個時候帳外偏傳來騷動聲。男人低沉的嗓音和女人尖利的語調夾雜着腳步聲混亂地融合在一起,而在一切聲音之上,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孩童抽噎的哭聲。

陳香雲聽了這陣聲響,不由一皺眉,又望了望內室,含怒出去了。卻正見一個小童手裏握着些東西,圍着帳子四周抛撒,當下正要說話,身後便又是一聲巨響,她不由被吓住了,叱問道:“你這是在做什麽!”

那女人倒悻悻地說不出什麽道理,只一味含含糊糊地嘟囔着什麽,陳香雲心裏有火,也不想同她多話,便一甩手,叫旁邊守着的侍從:“趕他們出去,一個都不準留着。”一面又自回了帳中去等着。

她留心聽着裏頭的動靜,卻除了産婆的指揮聲什麽也沒聽到,陳香雲心煩意亂,便緊着去催問外頭:“去請了鄧醫士沒有?”

“鄧醫士到哪了?”

尚不等人到,産婆已經兩手是血地疾跑了出來,她的神色絕說不上好看,陳香雲心下一沉,卻仍舊追問道:“如何?大人可好,孩子呢,孩子出來了嗎?”

産婆搖了搖頭,那女子生的着實瘦弱了些,孩子又過分健壯了,她的身子尚未完全長好,年紀尚小便要生育,對她而言絕不是好事,偏那孩子又是橫生,掙光了力氣卻仍舊沒有下來。

陳香雲嘴唇輕顫,她神情恍惚,倒退了兩步,方才怔怔地回過神來,突然撲到了産婆身前,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問道:“能活下哪一個?”

“這……這、這我也拿不準啊。”

産婆被她唬到,連聲說道不知,陳香雲這時才松開了手,她又望了望裏室,閉上了眼睛,沉聲喚道:“方承業!”

方承業在帳外應道:“臣下在。”

陳香雲急轉向他,語氣強烈地命令道:“帶上你的人,現在就出發,務必找到義成公主,把她帶回來。”

方承業領命去了,陳香雲這才望向産婆:“無論如何,大人你得保住!。”

看着産婆應聲再進去了,陳香雲失神地立在遠處,直等慧娘進來了,她才又動了動,方問道:“找到了嗎?”

慧娘點頭:“放心,已經安排好了,都是咱們的人。只是那邊要大上幾日,若是有心人去探看,恐怕也會有些纰漏。”

陳香雲這才松了口氣,她忽然忍不住地開始落淚,卻不肯叫人看見,只偏着頭喃喃道:“不妨事。這便好……這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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