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天色已經近乎全黑了, 瓢潑大雨仍舊長久籠罩着大地,使人難以分辨出時序的流動,空蕩無人的原野上一片寂靜, 安靜到任何一點異樣的聲響都顯得嘈雜, 疾風穿行過草叢, 其勢不減, 直到冷冷地撲到人們身上。
車隊亂做一團, 衆人早已躍下馬來, 七手八腳地制止住受驚的馬,這雨下得實在突然, 又來勢洶洶,風雨晦暝間便是銀蛇縱橫天際,震耳雷鳴更使得人心惶惶,空氣裏頭布滿了暴雨的潮濕味道。
趙明聞半垂着眼, 陰雲遮住了天光, 便使她的臉上也投下了一片陰影, 分辨不出神色。她沒有說話,控住馬小步試探着往前靠了幾步,才徑直轉向了人群。
“還能不能走?”趙明聞提高聲音問道, 饒是如此,穿過雨簾,入耳時仍舊變得模糊不清。
“雨實在太大了, 馬還能走, 但是照這樣下去,今天肯定是到不了了。這裏不是紮營的地方, 公主, 您得拿個主意!”其餘人不能分心, 呂大忠在外圍幫手,聞言答道。
趙明聞轉向了向導,這是從前游商蓄養的奴隸,在草原也奔走了數十年,後頭被趙安時贖買過來,也歸到了車隊之中,得了名喚作趙弘遇,也如旁人一般娶妻生子,此時便同跟着趙明聞出來了。
趙明聞勒緊了缰繩,制止住焦躁吐着鼻息的馬,問他道:“弘叔,就近的高處還有多遠?這雨下得太大了,一會就得淹起來,得繼續往高處去。”
趙弘遇簡短地說道:“能走。不遠。”
趙明聞見衆人皆已站定,便催馬沉聲道:“走。”
她又望了望趙弘遇,道:“弘叔,勞你帶路。”
“好。”
趙弘遇一點頭,簡短地結束了這段對話,然後搶先向前繼續領路,趙明聞則退到了中部。她的衣裳早已被雨淋透了,濕漉漉地貼在身上,玉秀本想叫她換下,卻被趙明聞揮止了。她背對着玉秀,行在前方一點的位置,只是快速說道:“沒事,到了地方再說。”
暗淡的天色和陰影籠罩着一行人,舉目而望,到處都是朦胧四散的景致。四周靜寂無聲,唯一能剛聽到的,只有馬蹄落在草地上的濺起一圈水的細碎聲響。偶爾有不懂事的荒野幼獸,忍不住好奇地露出一雙眼睛,也很快消失了。偶爾天空中閃電一現,穿過整片天空,才能興起微弱的光亮,卻又很快被吞噬。
人們不再說話,只是沉默地趕着路,不知過了多久,其中一輛馬車卻忽然滞住,其後的人看不清楚,險些就要撞在上頭。
趙明聞勒馬停住,看着人跳下去查看,那人回禀道:“是車轅斷了,底下有泥,得叫幾個人去幫手。”
話未說完,便已有數人齊齊下馬,動手推了起來,然而上頭本就載有重物,因此便深深沉了下去,于是饒是幾人拼命掙力,卻依舊沒法挪動分毫。此時的雨下得越發大了,被風吹着左右飄搖,斜打在身上。
趙明聞正要下馬,卻又聽到一陣蹄聲,衆人都以為是敵襲,雖則仍有些慌亂,卻早拔刀出來做戒備狀。趙明聞正要退後,卻見那一行人目标直指自己,不由一驚,正也要抽出鋒刃,定睛瞧時卻不由微愣,忙止住幾個兵士:“把刀放下,是自己人。”
果然,來人雖則行色匆匆,滿面疲憊,在暗色裏卻仍舊能依稀看出模樣,正是方承業。趙明聞起初尚還有疑慮,此時見他過來,便立時轉換了神色,厲聲喝問道:“方承業,你怎麽在這?!”
趙明聞素知陳香雲對方承業信用之深,他本是陳香雲母家耗盡心力得來的可信之人。楊家早已衰敗,能得此人已是不易,幾乎散盡了全部家財,陳香雲自然感念,初時方承業也不過擔着一個小小職位,後頭便越級提拔起來了,算是衛隊之長,統管那随嫁的五百親兵。
趙明聞昔日很是和他打過幾次交道,也深覺他是個極有才幹的人。只是方承業往日只坐鎮王帳,并不出來活動,此時一見,趙明聞深覺不好,也不客套許多,便直截了當地問了。
方承業卻也不鬧,只直直望着趙明聞說道:“那邊發動了,看情狀很是不好,公主急請您回去,現下便動身罷。”
趙明聞也不遲疑,當機立斷抽刀砍斷了連接車馬的繩索,玉秀等人也翻身上馬,隊中女眷不多,不會騎馬的便同擅者一乘,過不了片刻便都已備好了。
唯有于賀,她身上幾日來又添了些病症,身體虛弱無力,幾次欲上不得,險些跌了下來,趙明聞便從側邊靠過去,握住她的手腕一提,于賀聰慧,霎時便明白了趙明聞的意思,便也借力往上,正好被接住。
“東西都留下,一樣不許再帶,都随我走。”趙明聞冷然道。
說罷,她也不聽衆人牢騷回禀,便已繼續催馬往前。
隊中還有人不舍,卻也只得從令,方承業一馬當先在前,趙明聞等人緊随其後,趙明彰擔憂她的安全,便馳護在左右,片刻不敢離開。
凄冷的烈風吹在衆人臉上,他們不得不眯起眼睛去望路,淚水被吹着卻再止不住,只是仍不敢放手。女孩們被圍在裏頭,護衛則四散在周圍,即使王帳所在沒人敢撒野,但在如今情境下,難免顧慮頗多。
衆人一路疾馳,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忽然一亮,不遠處便有無數燈光閃爍,幾人皆是齊齊松了口氣。趙明聞這時也才放松下來,她動了動胳膊,發現一陣酸脹麻木,手指已經被凍得僵硬了,幾乎無法再動作,被固定成了一個緊握的姿勢,輕輕顫動着。
“不要停下。”她急喝道。
但已經遲了,話音未落便已有人栽倒馬下,長久的緊張過後他們已經耗盡了精力,稍一松神便很快昏厥了過去。但是來不及停留了,隊裏經驗最豐富的便是趙弘遇,見趙明聞望過來,便點一點頭,退後去查看傷勢了。
趙明聞一揮手,便自分出了一股人留下看着,女孩們也停在那裏,她自己則帶着趙明彰等人繼續往前。
趙明聞心中焦急,便更加催着身下的馬加速往前,幾乎将剩下的幾人都遠遠抛開了。那馬跑盡了氣力,将将到了前頭幾步遠的地方,便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趙明聞忙護住于賀,就勢一滾,方卸了力道。衣裳浸到泥水裏染透了,于賀身上到很幹淨,趙明聞見方承業等人也将趕到,便要将于賀留在原地,自己搶先過去照看。
于賀卻忙道:“我也去。好歹也有了兩個孩子,況你的人也不大懂胡語,難免會有了纰漏。”
趙明彰此時也已跳下了馬,也不等吩咐便已搶先負起于賀,跟着趙明聞疾向帳中跑去。
趙明彰自守在帳門處,趙明聞同于賀方一掀簾進去,便見陳香雲聞聲而向,見是趙明聞,臉上神情方才緩和了下來,她的嘴唇煞白,面色也不大好,趙明聞卻顧不上和她敘舊,只問道:“如何?”
陳香雲卻嘆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還是不成,鄧醫士已煎了催産的藥用下去了,仍舊出不來。”
于賀此時已淨過了雙手,又換了身幹淨衣裳,此時便過來向趙明聞二人道:“我去瞧一瞧。”見其點頭,便又向陳香雲略一施禮,這才進去了內室。
她也懂些醫術,醫士不方便上手的卻也能做,便叫幾個婦人牢牢鉗住那女子的雙腿,自己不住地推拿,直有小半個時辰,女子方才發出一聲慘叫,孩子這才掙出了大半。鮮血順着腿間不斷流下,不一會便又浸透了一塊布,熱水端了一盆又一盆,卻又陷入了堅持,于賀只得再用了重力去按揉推壓。
外間的兩人卻并未空等,為防着小人作亂,各分了人去四下照看,趙明聞也換了衣裳,叫人煮了姜湯分給幾人飲下,又分催了回去盥洗,自己則領了人不住巡查。
慘叫聲接連不斷,越發凄厲,陳香雲便要轉身沖進內室,方踏入一步,卻見又是一掙,女人半撐起身,咬唇用力,忽然又向後倒去,卻再為動作,只是躺着不住地喘息。
于賀接了孩子取了布裹住,轉過身來卻望見陳香雲凝滞的神色,她輕輕推開産婆想要幫忙接住的手,又将孩子摟緊了些。四下裏突然間一片死寂,只有孩童不住的哭啼聲,陳香雲死死盯着于賀,兩人都不說話,卻忽然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于賀顫抖了一下,她忽然說道:“是個男孩。”
周圍人聞言面上俱都帶着喜色,唯有陳香雲面無表情,步履蹒跚地向外走去,她不知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确,卻也不得不這樣選擇。
陳香雲踏出了帳子,所有的人都不由望向了她,趙明聞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以作安撫。陳香雲勉力笑笑,環顧四周,慢慢地說道:“是男孩。”
衆人俱是大喜,便有人依照梁地風俗去取來祝賀用的物件,唯有趙明聞覺出了異樣,她望着陳香雲,眼神中帶着疑慮。
陳香雲不能瞞她,只是無奈苦笑着搖搖頭,趙明聞不由駭然,将陳香雲複又扯入中,壓低聲音厲聲問道:“你瘋了嗎?十三娘,且不說你我如何,你又如何瞞得了一輩子,你叫她以後如何。”
陳香雲忽然甩開了她的手,冷冷地望着趙明聞,又重複了一遍:“如何?”
她突然笑了起來,忽而又冷下臉來,一字一頓地說道:“可我沒有別的辦法了,趙明聞。我總得要有個孩子,總得要有個男孩!”
無論是出于什麽樣的目的,這個孩子也必須出生。唯有如此,梁人們才會覺得有了錨點,方才能持續地擁護着陳香雲。同樣的,這孩子也必須是個男孩,這樣,她才有了能夠參與魏人權利争奪的入場券。
陳香雲忽然湊到了趙明聞耳邊:“不若你以為,我為什麽叫你回來呢。”
趙明聞望着她,卻笑了。
陳香雲便也笑了,她望了望外頭,意有所指地說道:“總得有個豁口,旁人才容得我們進去。何況我得有個孩子,魏王年高啊,其餘的,我是一概不放心,唯有握在自己手上,方才便利。”
趙明聞搖搖頭正要開口,忽聞內室又起亂聲,陳香雲先是一愣,卻不由忽然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