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延昌帝面容冷淡嚴肅, 神情卻十分和緩,他無意追究,便只偏頭向趙從峘埋怨道:“你性子着實也太厲害了些。”
陳與正自然出言道:“貴妃此舉雖則莽撞, 卻也全然出自真心, 得妻如此, 應賀陛下。”
衆人便接着附和起來, 事情便就此揭過, 趙從峘便就此告退, 底下人心裏也有了計量。至于死了的周中官,自有宮人并小黃門擡去了屍首, 又洗刷了地面,往皇後張定容宮中送信去了。
年初之時,延昌帝親臨軍中比武,卻很是生了場氣。十二衛軍中的子弟早已非立國時能比的了, 大多是仰仗先人蔭澤或出錢捐官增補上來的, 日日閑玩取樂, 于武藝上是半分不通。偏底下的士兵也久疏操練,又有上官克扣每月的錢糧嚼用,不得已只能再往外去尋活。
延昌帝自然暴怒, 立時便叫人捉拿了各方主事人,一一盤查下去,鐵石心腸, 便是後妃諸王來勸, 也只得了個狗血淋頭,讷讷不敢作聲。旁的尚還是次要的, 唯有那一等貪贓枉法, 瞞報空饷的人最讓延昌帝頭疼。
沒辦法, 身邊的人皆靠不住,便只得從百姓或一等寒門中提拔人起來。得了上進的機會,自然是人人雀躍,延昌帝又特特選拔了最出挑的幾人随侍禦前。年輕人心氣高,自然對杜餘慶等人的做派看不上眼,卻又偏是朝廷重臣自己沒法,待到幾人跟着延昌帝往內殿去了,方才在後頭白眼相向。
鄭奉敬卻忽然轉過頭來,有幾人避之不及,正好被瞧見了,他卻并未變色,只是微微搖頭,略作勸解。
延昌帝也沒有對幾人說什麽重話,他也清楚其中藏着的公心、私心是誰也說不清楚的,只略說了幾句和緩些的話,面上便已然露出了疲憊的神色。
幾人見延昌帝并沒有怪罪的意思,心下裏也安定了下來,知道這事情已經抹平了,也就識趣地退下了。
延昌帝卻尚不能歇息,估摸着張皇後已經得了消息,又稍稍等了一會,他便放下手頭的奏文,起身往後宮中去了,
剛聽到消息時張皇後已是滿面怒容,底下送信的小內侍瑟瑟不敢出聲,一旁的宮人勸了勸,她才勉強緩過神來,厚禮送走了來使,一掌拍到了身旁的木幾上。
有一個年長的婦人侍候在一旁,見狀并不驚訝,先收拾好了被張定容衣袖帶倒的花枝,方才緩緩開口:“穗穗,這是怎麽回事?”
另有一個年歲略小的女子也是滿面錯愕,皺眉道:“這時候,他作得什麽妖!”
張皇後面帶寒意,冷聲道:“必是有人在其中作梗,到教我裹到這渾水裏頭來了。”
延昌帝年高多猜忌,衆人皆不敢去探他的底線,張定容同他不過是半路夫妻,從未交心,往日行事甚至要多賴趙從峘周旋。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延昌帝尚且顧及昔日情分,也便平平抹去了,若往重上說,一個窺伺帝蹤的罪名是逃不脫了。
偏偏這裏頭還橫着一條人命。
先時延昌帝重病,張皇後不過每天叫人過去問一問,便已算盡了自己的本分,日日來再無差錯,早已放下心來,卻偏壞在了今時。倘若只是累及自己卻也不算什麽,後頭更有母家并養子晉王在着,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複。
現如今,延昌帝是必要來問的,張定容心下飛快思索着,想要在片刻找出一個萬全的對策。
那兩個婦人亦知此事來得冤枉,一對眼色,年長的那一個仍留下陪着,另一個則退出了殿外,尋了名冊一一查過去,又悄送了消息往張家去,務要連根挖出主謀來。
尚未理清思緒,延昌帝卻已經到來了,宮人們紛紛避讓開來,張定容也向前迎候。延昌帝卻只擺一擺手,叫衆人都下去了,方才坐下來,同張定容慢慢敘話。
“周從敬侍奉你多年,你差他前來本該穩妥,如今卻貿然生事,其中必受了旁人撺掇指點,既知道我的情況不好,也便肆意妄為起來。”延昌帝的這話一出口,張定容便已跪倒在地,淚流滿面,卻不敢出言辯解。
延昌帝搖搖頭,只叫她起來,一面道:“趙氏也太幹脆果決了些,倒留下了一筆糊塗賬,實在讓我難辦啊。”
張定容心中一凜,賠着小心勸道:“貴妃是個爽快人,眼裏容不下沙子的,況她又是将門出身,又一向忠孝體國,倒也難怪如此。倘若換了我去,九成九便只站在那裏,呆頭鵝似的找不出話來講呢。”
延昌帝只睨了她一眼,哼笑一聲,道:“你倒願說她好話。”
他繼而道:“這裏頭的古怪咱們是弄不清了,當務之急還是叫人去查周從敬的底細。他入宮多年家人多半事找不到了,便從往日親近的人上去問,無論用什麽法子,必須給我吐出東西來。哪怕是死人,也得刨幹淨了。”
張定容有些遲疑,想了想,還是問道:“是否有些太大動幹戈了?”
延昌帝斷然道:“要是查出來他只是受了旁人蠱惑,有意攀附功勞,死了便是死了,也不必再說;但要是又拿一等鬼蜮小人作亂其中,連紫微所在都不得安寧,天下藏污納垢的又有多少?”
張定容仍是站着,不敢坐下,垂首領命道:“我這就叫人去徹查此事,七日之內必拿出一個結果來,請聖人放心。”
延昌帝聞言點頭道:“你做事很周全,此事便全權托到你手上了。”
顧及到周從敬到底是張定容身邊的宮人,關系着皇後的體面,趙從峘手刃其人,倘若不加以處置,難免落了旁人口舌,也叫衆人心寒。統率六宮本就是皇後本分,他索性便一道說清了。
延昌帝想了想,便又道:“皇家之事,天下仰之望之。趙氏雖出好意,卻也着實糊塗,此事不能不罰。”
他向蕭鶴奴道:“傳旨,着将貴妃趙氏廢為庶人,出往太平宮觀中靜修,念其久侍于宮中,仍以才人的分例供奉。至于使婢宮人,既是靜修,便不必再帶了。去罷。”
蕭鶴奴領命出去了,張定容聞言卻不覺有些驚疑,卻不敢有異議,仍舊含笑陪着,恍無所絕一般。
延昌帝又坐了一會,便帶人回去了。路上時便不由睡了過去,旁人不敢驚擾,直等到他再次醒來,方才附耳道:“尚書王公已在殿前等着了。”
王成章卻并未同杜餘慶等人一同入宮。他是皇帝年幼時的伴讀,又生來一股散漫不願惹事的性子,面上雖則溫和裏頭卻最剛直,于是不曾裹入這樁事情裏。延昌帝去時便已叫了人去請他過來,王成章方在外頭站了一會,便有機靈的小內侍搬了椅子過來請他坐下,卻全都被王成章拒絕了。
此時将将天色微涼,王成章的衣裳上難免沾染了露珠,卻越發顯得他挺拔峭直如青松,全然沒有暮年的蒼老。
延昌帝方在內殿坐定,自有內侍引王成章進來,他低頭翻一翻幾案上尚未批閱完的奏文,餘光瞥見兩人進來,方才擡起了頭,往一旁指了指。
“坐吧。”延昌帝道。
王成章卻不慌不忙,先徐徐行過了禮,方才依命坐下了。
兩人一時無話,延昌帝又批了兩本,問他道:“知道我叫你來做什麽嗎?”
王成章也很平靜:“聖人要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多的,臣下不敢探問。”
延昌帝笑了,站起了身,又往外擺擺手,宮人們都退了出去,只有蕭鶴奴手裏捧着個匣子,上前往王成章面前放了,自己又退後受到門口。
延昌帝望向王成章,問道:“子義,你如今有多少年歲了?”
這話問的突然,王成章答道:“臣已六十有五了。”
延昌帝嘆道:“五十一年了。”
他忽然道:“我的這些兒子裏,,你覺得哪一個能繼承我的位子?”
王成章勉強答道:“皇子們都是王公貴戚,帶金佩紫,高車驷馬,做臣子的又怎敢多加議論呢?”
延昌帝無奈道:“便連你也不肯同我說一句真話麽?”
王成章誠惶誠恐至極,連忙伏地叩首道:“臣下不敢。”
延昌帝望着他,沒有說話,良久才道:“天下危矣!”
他往外走去了,一面低聲道:“子義,沒有人能保住這大梁江山了。我不能,你也不能,拿上那東西罷,至少能護住你的命。”
延昌帝沒有再說下去,徑直離開了,王成章慢慢撐着地站起了身,卻已然是淚流滿面。
“陛下!”他不由喃喃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