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親朋離去, 本就哀痛欲絕,陡然遇此悲事,無論于誰都又是一場難熬的磨難, 何況延昌帝這般的遲暮老人呢?方送了蕭國長公主的靈柩, 回去時便已踉跄着病倒了, 一連免了四日的常朝, 便連王成章等人的奏請也一概留中不發, 只除了陳與正日日侍奉不敢離開, 旁的便是皇後等衆妃妾也輕易不得入見。

趙從峘卻反倒成了其中的異類,日日出入殿中, 人人敬畏豔羨,幾乎叫衆女咬碎了一口銀牙。趙從峘卻恬然自若,理好一幹事情後,不敢多耽擱, 便又再次守到了延昌帝的塌前。

此時已到了黃昏之時, 紫微宮中已然陸續點起了燈, 輝煌地照亮一方的天空。

趙從峘不錯眼地盯着,延昌帝偏在此時短暫地蘇醒過來了,卻又再次昏睡過去, 牙關緊鎖,不進食藥。

禦前供奉的幾個醫士戰戰兢兢不敢言語,趙從峘卻反倒聞言勸解, 幾人使完了畢生所學, 又大着膽子多下幾針,好容易才把一碗藥全灌了進去, 卻仍舊驚懼, 唯恐皇帝賓天, 自己性命不保,反倒連累了父母妻小。

趙從峘照舊守着,期間雖偶爾換了人,她卻也不敢多離,不過稍喘口氣就又回去了,直又挨過三兩個時辰,到了半夜時分,延昌帝方才悠悠醒轉。

趙從峘大喜,忙叫醫士道:“先生快請瞧瞧,如何?”

醫士們自是興奮,代盛卻又不敢怠慢,趕忙上前,一面摸着脈息,一面問道:“可有哪裏不适?”

延昌帝不說話,只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又指一指,叫人扶着坐起來,方才道:“各府州的奏文送上來沒有,可有出了什麽亂子?”

代盛只覺得無奈,他本就是個耿拗的性子,聽罷竟是直言道:“您要是想讓這病再拖下去,我斷了藥便是,何苦又糟蹋身子,平白耗了那麽些好東西。”

這話說得實在無禮,衆人俱是側目,延昌帝卻坦然受了,只道:“你啊……”

他嘆氣道:“遲早要敗在這脾氣上。”

趙從峘安撫道:“陛下只管靜心安養,便有什麽事情我自便能料理清楚了,就是有一二不妥之處,您且在一旁聽着,随言随改出不了什麽亂子,又不必勞心損神,如此兩方妥帖,正是好事呢。”

延昌帝點一點頭,趙從峘又笑向衆人,軟語道:“這幾日竟多虧了諸位,連日勞累提心吊膽的,卻反倒惹得家人憂心。聖人自是記着你們好的,我便鬥膽扯了這幌子,方才便已賜了東西下去了。只是這事情到底忙不得,只請諸位再看顧兩日,到了大好時方才妥帖。”

代盛也便不理會了,只向趙從峘道:“這藥方且吃着,若能好生養着倒與性命無憂。唯有一點,便是不可動怒,情緒卻也不能有極哀悖的時候,像前幾日那般——還是俱免了罷。”

延昌帝也不理他,只揮一揮手,代盛便已昂然大步出去了。

趙從峘趕忙靠了過去,一面叫宮人倒了水來,一面半跪在塌邊,撐住延昌帝的身子将他穩住,一面去接了水端着給延昌帝一口一口慢慢飲下,直喂了小半碗,方才挪開了。

此時又有宮人端了碗蛋羹過來。延昌帝幾乎已是一日一夜水米不曾沾牙了,底下人不敢過多地供給飲食,便只得挑了那些好嚼軟爛的送過來,也勉強墊一墊底。

趙從峘先小口試了,見沒有異樣,方才換了手放到延昌帝身前,仍舊一勺一勺地喂了,這才算罷。

此時蕭鶴奴已帶了人擡了一個小幾放在一旁,又擺上了這兩日堆積的奏文,趙從峘扶着延昌帝靠到了舒适的位置,由着他閉目養神,自己則去到了幾後跪坐下來。

趙從峘先照着事情輕重緩急一一分好了。先挑着要緊的事去做,一面低念出上頭的文字,一面又細講自己的應對,等到延昌帝點了頭,這才改換字跡小心謄寫了上去。

好在卻并沒有什麽大事,無非便是些翻來倒去的客套話,趙從峘斟酌着詞句答複了,不過幾刻便處理好了大半。

這時的殿外卻忽然傳來了模糊不清的吵嚷聲,驚動了已經昏昏欲睡的延昌帝,他便問趙從峘:“外頭是誰啊?”

趙從峘也依着他的模樣往外瞧了一瞧,方才答道:“皇後許是擔心陛下,方叫了人來探問病情,偏撞上了鄧公、杜公等也一同來了,心裏都很憂慮,便一直等着。我幾番去勸卻沒一人肯回的,只得作罷。”

趙從峘道:“陛下放心,我叫了醫士去瞧着的,熱茶小點也一樣備上了,厚衣服也送了過去,旁的只小心些想來倒沒什麽了。”

趙從峘的話了多半添了美飾,延昌帝也知道,他便不再問下去。趙從峘照舊捧了書冊,又慢慢念了一會,見延昌帝昏沉睡去了,便住了聲,卻也不敢擅離,只開始收拾起木幾上的東西。

她又等了一會,見延昌帝仍舊睡得安然,這才起了身,往外退去。

蕭鶴奴卻正守在殿外,眉心緊蹙,另有幾個宮人也陪侍在旁邊,見趙從峘出來,雖不敢言語,卻笑眼相迎,眼神清澈。

蕭鶴奴向趙從峘一揖禮,道聲“勞煩”。

趙從峘卻哪裏敢受,便忙讓了,只道:“您竟是折煞我了,女子侍奉丈夫,本是世人公認的常理,何況聖人更是我的父君,我又怎敢推诿輕視呢?這本就是我應盡的本分,又哪裏談得上‘勞煩’二字。便請您不必再提。”

蕭鶴奴也就不再多說,又望一望內殿,趙從峘聞弦知雅意,也不待再問,先道:“陛下已睡下了,便勞您代我看顧着罷,一應飲食起居,便請您親自動手,別讓旁人動了手腳。”

蕭鶴奴道:“我自省得的,貴妃放心。”

他又想起外頭的污雜來,不禁皺眉道:“只是外面您還得小心應對,倘若不是汧國公攔着,只怕那幾人早便闖了進來。您要出去卻避不開他們的。”

趙從峘謝了他的好意,眉梢也染上了怒意,只冷冷地說道:“這事不能就這麽算了,先時陛下未醒騰不出手來,這會子倒縱的他們無法無天了。索性一股子收拾幹淨了,兩方歡喜,倒全了他們的願。”

她一面低罵道:“張定容那個蠢貨,平日裏看着人模狗樣的清醒得不成,到了這時候反倒昏了頭。惹出這麻煩來反倒叫人多費口舌,若是今日真出了事,我看她如何收場!”

衆人聞言只作不知,趙從峘天性如此,出了胸口的郁氣反倒自愧起來,于是嘆道:“真是氣死了,怎麽這會倒說起這樣的話來了?”

蕭鶴奴便笑道:“貴妃是爽快人,何況這也是人之常情,又何必挂在心上。

趙從峘便向他略一致意,自帶人往殿前去了。

殿前的幾人也正等的心焦,陳與正面色冷肅,一言不發只帶着人守住四周,張皇後宮裏的周中官卻正同鄧垣等人坐在一塊,慢喝着茶。看到趙從峘出來,陳與正先望了她一眼,見趙從峘點了頭,方才讓開了身。

坐着的幾人卻仍舊拿喬,先笑敘了幾句話,才像恍然覺察般轉過身來。

周中官讪笑道:“是貴妃啊。”

趙從峘卻只笑道:“周公公好,卻不知深夜到此,是有什麽急事要做啊”

她這處和風細雨,周中官急擺出了一副怒色,先向延昌帝所在拱一拱手,轉而便厲聲道:“自然是來捉你們這對持挾天子的奸夫□□!”

衆人聞言都不由變色,趙從峘卻不為所動,反問道:“奸夫□□?”

她神色沉靜,慢慢說道:“此處那麽多人,卻不知周公公指的是哪一位?”

周中官冷笑道:“誰來阻攔我,便指的是誰。”

趙從峘訝然道:“您是天子近幸,皇後寵臣,衆人皆知,誰卻又敢阻攔您呢?我蒙受聖人恩澤,卻也願為您分憂啊。”

趙從峘的話說的客氣極了,周中官卻反倒怫然變色了:“你卻也知事理?我奉皇後旨意前來拜見陛下,你同陳與正又豈敢攔我。在場的諸公皆是朝廷重臣,又為國事急來,卻又為何不允其入見?”

他嘿然冷笑道:“莫不是你二人意圖不軌,想要從中謀權奪利?”

趙從峘八風不動,只道:“這是陛下的旨意。”

她又重複了一遍:“陛下說:無召,不得入見。”

周中官望着趙從峘道:“那我偏要進呢”

趙從峘笑了:“那便死。”

此話一處,幾人俱是怔愣,杜餘慶先向前道:“陛下既如此說,臣下也便不能說什麽。只是天子安危到底關乎國體,在場衆人俱是出于好意,便是破例一次,想來聖人也不會怪罪。”

趙從峘瞥了他一眼:“朝令夕改,這便是杜公的做派?我雖是個深宮婦人,卻也知上行下效、奉命唯謹的道理。今日寬容了你去,他日便寬縱了千萬人去,如此國亦不國。便是今日釀成的惡果。”

杜餘慶尚且沒有答話,周中官卻已不耐了,一步一步直走到階下,說道:“皇後與陛下夫妻一體,我本該被允入,不過看在你昔日的情分上好言相勸,你卻一再不肯,再三阻攔,想來殿中必有差池。你趙氏不過是個家中無人的莽夫之女,全賴着陛下同皇後的疼憐才來到了今天的位子,剛得了幾分好顏色便輕狂起來了,全然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了!”

他冷哼道:“我奉皇後旨意,誰敢攔我?”

趙從峘卻居高臨下地望着他,同樣冷哼道:“我奉天子旨意,誰敢妄動!”

周中官慢慢地往上走,一直到了趙從峘身前:“我便是進去了,你又奈我何?”

言罷,他便已然發狠要往裏沖,鄧垣大驚失色,正要沖過去去攔,卻被旁邊的人合力拉住了。周中官心裏得意,自覺勝了一頭,卻忽覺一道冰冷的寒風拂過了面容。

下一刻,猝不及防的,一陣劇痛穿過了身體。

趙從峘從周中官的屍體裏拔出刀,先歉意地朝陳與正笑了笑,方才轉向了衆人,溫聲問道:“還有誰要試一試嗎?”

杜餘慶怒道:“你怎麽敢?!”

鄭奉敬也大是皺眉。但他說不出重話,卻只是嘆道:“做得委實過了些。”

趙從峘卻仍舊站在那裏,她低低地說道:“陛下說:無召,不得入見。”

兩方一時對峙了起來,忽然一道身影從殿中慢慢走出,奪過了趙從峘手中的利刃,交還給了陳與正。

卻正是延昌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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