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咚——咚!咚!咚!”
天尚未放亮, 雄雞也沒有打鳴,早起做活的百姓已經陸續起來了,抹臉漱口, 一面聽着院外更夫報時。梆子的聲音低沉輕小, 卻在寂靜的夜中顯得格外清楚, 直直的闖入人們的耳朵中。
小巷旁的一戶人家點起了燈, 卻并不明亮, 火苗暗淡地在風中閃動着, 似乎随時都要熄滅一般。
這年頭貧寒人家大多生活拮據,住在城中柴火便越發金貴了, 因此大多不肯添上幾分燈油,只任一層又一層地落滿灰塵,等到逢年過節時才拿出來擦拭一番。能點燈的人家已算得上生活優渥的了。
巷子深處隐隐有犬吠聲傳來,一聲接着一聲, 直到有帶着濃厚睡意的聲音不耐煩地喝止了兩句, 方才停下。
張存縮着脖子緩慢地挪動着腳步, 饒是到了夏天,這樣雨後的深夜依舊帶着寒意,風吹時刺得骨頭縫中發疼。同行的李典也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 聳拉着眼皮,不時打着呵欠。
兩人的身量都不算高,面色黑瘦, 帶着風霜, 早已花白了頭發,走路時習慣性地半躬着身子, 半垂着眼睛, 像是一個模板中塑造出來的那樣, 一樣的遲緩而謙恭。
上古時期人們靠打獵和采摘野果生存,多以穴居的方式生存,在居所內外燃起篝火,便是最簡單的避寒和抵禦兇猛動物的方式。獸皮和樹皮也便成為了人們衣裳最主要的來源。随着時間的推移,一部分的人們學會了蓄養動物,甚至揀擇出能夠栽種的植物,并進行了一代又一代的改良。
于此,人們便産生了游牧文化和農耕文明的不同。
人們在平地上建造起房子,脫離了穴居生活。平整了土地進行耕種,擺脫了逐水草而居的生活習慣。卻也因此失去了獸皮的獲取渠道,皮草逐漸成為了達官貴族的專享,百姓們則多以麻織的布匹裁成衣物,在其中填充蘆花等收集來的填充物禦寒。
随着造紙術的發展,紙張的質量越發上乘,成本也逐漸減低,能夠為一般人所接受。張存等人此時穿着的紙衣,正是由此而來的,随着走動和手上的動作,不時作響。
聽到這一陣聲音,其中一戶人家的院門被打開了,一個男孩探出頭來,眼神靈動,咬着手指,看見張存過來,忙歡天喜地地叫了聲:“張叔!”
另一只手從門縫裏伸了出來,擰住男孩的耳朵,一個眼底帶着青黑的婦人也鑽了出來,神情萎靡地往外望了望,一手仍不忘推着男孩進去,笑眯眯地招呼道:“張家大哥好。”
張存朝她點了點頭,停下了腳步,李典知道他的意思,便朝張存和那婦人各點一點頭,自己仍慢慢敲着梆子往前面走去。
“你等一等,東西在竈上熱着呢,我給你拿去。”婦人又猛紮回院子裏頭去了,乒鈴乓啷地搗鼓了一陣。
張存百無聊賴地歪站在原地,一面懶懶地打着呵欠,一面搔動着頭發,不時捉下一只虱子,放到嘴裏咬死了,又猛地啐到地上。
“好了、好了!”婦人一疊聲地嚷着出來了,手裏捧着荷葉包好的糕點,是昨日剩下的,隔着水在鍋裏放了一眼,早上起來時才蒸上的,已經變得軟爛粘膩,鋪滿了一層淺黃的糖,卻也是平日裏頭難得的美味了。
張存點一點頭,先掏出一疊銅錢遞了過去,才一手接過那個熱騰騰的小包。他卻并不覺得燙,生怕涼了,趕忙塞到懷裏,貼肉放好了。又摸一摸躲在母親身後,不安分地轉着眼珠四處亂瞄的小男孩,這才大步往前去追李典。
此時太陽仍未升起來,但張存已在這路上走了十幾年了,仗着走得極熟,此處又是天子腳下,自有衛軍看顧,不敢有人生亂,便也放心地自己獨個走着。
李典的梆子聲卻早聽不到了,張存只管快步走着,在夜裏走久了,難免遇上些怪事,他雖然不信卻也存了敬畏之心,幾步走下來便很快到了另一道巷中。
不同與方才安靜中的喧鬧,這裏要格外冷清些,也沒有燈火人聲,如同陷入沉睡一般,一片死氣沉沉之感。
張存不由打了個寒顫,再次加快了腳步,這裏已有一年多沒人居住了,幾扇門也全都被封死了,屋頂上的瓦片也在風雨和孩子們的玩鬧中變得殘缺不全,偶爾還能聽到屋瓦墜落摔碎的清脆響聲。
這裏曾住着一戶屠夫,因為生意紅火手頭闊綽,幾代下來便将幾戶人家都買了過來,并作一戶。前幾年時卻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佛,妻子并幾個孩子都猝然死去,老父也染上了疫病,跟着便去了。屠夫尤其不信,只覺時運不濟,自家倒黴,尚還要強住着。老母拗不過,只得強陪着一道住着,卻不想橫遭了盜匪,被一刀殺了。屠夫機靈裝死,倒逃過一劫,卻不敢再住,只往鄉下去了。
這屋子沒法出手,便一直空置在那裏。人們偶爾還會議論紛紛,他們竭力掩飾着自己內心的好奇和興奮,感到驚懼又刺激。其中并非沒有人為逝者感到悲哀,但很快也被抛到腦後了,因為那屠夫并非是個很好的人,雖然很是富有,為人卻吝啬市儈,又喜歡喝酒,成日醉醺醺的,妻子身上便常見青紫的淤痕。
有老人家在背後議論,只說是那妻子一時想不開,帶了孩子一道死了,死後靈魂作祟,卻壓不過屠夫身上的血氣,只能帶走了公婆。
張存在道上走着,不知是不是有這樣的緣故,他只覺得四周寒氣逼人,陰森可怖。
遠處忽然傳來了異樣的動靜,張存趕忙停了下來,側耳細心聽着,仿佛是眼前一花,一瞬光亮閃過,他眯眼去看,卻是一道黑影閃到了其中一面牆前,先試探地往後退了幾步,忽然一個縱身,蹬着前面往上走了一半,極力伸出手去夠前頭,這才勉強将自己吊到了高處。
他随後借着臂力又是往上一拉,生生将自己甩到了屋檐上蹲着,又向下伸出手來,另一道黑影從暗處謹慎地走了出來,握住前頭那人的手,借力往上去了。
張存只覺慶幸,先前的淡月被陰雲遮住了,因此并沒有光亮散下,此時卻從雲隙折出光來,正正照在那一方,兩個黑影腰上的寒光一閃,正将刀刃現了出來。
他本想去叫人,卻又怕人乘空跑了,李典并不在身邊,仗着熟悉此處,張存索性大着膽子一點點地往那處靠近,手裏攥着從牆角撿來的一塊磚石,聊作防衛。
那道門卻并未鎖緊,門栓已經大半朽爛壞掉了,只剩這一點勉強牽連起涼山門,卻向前半推着,從門縫裏射出一點些微的橙黃光亮來。
張存貼着牆繼續往前走,視線穿過那道小小的縫隙,卻正好能夠探聽到院子內的動靜。
“這消息你們從哪裏得來的?皇帝當真沒幾日活頭了?”屋子裏有人聲傳來。
張存頓時一驚,卻仍舊站着不動,他半蹲下來,用小木棍耐心地挑着門栓,希望能将它挑落。
“皇帝早幾日便不對勁,有趙氏攔着,咱們的人也沒法進去打探,宮裏圍得如鐵桶一般,水潑不進,咱們的人去的去死的死,更沒法下手。偏他把趙氏打發了出去,最近又用上了丹藥,哥幾個在裏頭摻了東西,想來不過半年的功夫,必定毒發身亡。”
另一個聲音粗着嗓子說道。
“不錯。是該早定下了,倘若皇帝一點防備都沒有,我是根本不信的。但人總有貪欲,他現下是誰也不信,卻偏偏給了我們操作的空當。百密總有一疏。如果僅僅只是靠些錢帛就能打動人心,這麽容易的話,這天下早換了旁人了。”
一人說道。
“的确不錯。老皇帝生性謹慎,做事向來後手留着後手的。嘿!誰又能想到當初是他坐上了那位子呢?這招釜底抽薪倒真出乎意料啊。”
最開始的那道聲音說道:“不過是有了幾分運氣罷了,亂臣賊子,怎能同正統相較。天下交到他陳家手裏也太久了,是時候該換回來了。”
“他那幾個兒子都不成器,只要他一死,天下大亂起來,咱們自可徐徐圖之。”
又有一人道:“要他死到好辦,可北地卻又有一個趙安時鎮着,只要皇帝不昏了頭,死前是定會召他回京為新帝平衡朝局的,有趙安時看顧着,咱們不好辦啊。”
一人嘿然冷笑道:“皇帝信他,可新帝不信他啊,只要在其中稍稍曲解,趙安時自己便會去乖乖送死了。他向來是個愚忠的人,死了兒孫還不夠,連女兒孫女也一道填進去了,就算新帝召他回來,誰又敢用他呢?”
又有人問道:“那世家那邊如何交代?”
先前那人插話斷然道:“皇帝觸及了他們的根本,只要許以重利,不愁他們不肯相助。只是不要早早定下來,要叫人在朝上先推上一把,咱們再暗暗打壓,一旦他們無法立足,必會來向咱們求援,到時候擺足姿态,事情便好辦了。”
幾人俱都低笑起來。
“還有半年啊。”一道聲音冷冷道。
另一人接話道:“只等狗皇帝一死,咱們複國便指日可期了!明天一早,我便叫人動手預備着。”
張存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知道自己此時該做什麽,卻手軟腳軟,動彈不得。他勉力無聲地向後退去,卻偏在這個時候,先前一直未曾落下的門栓落下了,在寂靜的此處顯得尤其分明。
“誰?”一聲厲喝傳來。
張存再也顧及不得,轉頭發足狂奔起來。他慌張地左右張望着,跌跌撞撞地在昏暗的巷道中奔跑,想要找到一個藏身之所。
但他沒有找到。
在張存發出驚懼的喊叫聲之前,一只手已經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下一刻,一道寒芒劃過他的脖頸,張存很快癱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