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加迪爾真的很感謝這次住宿是單人間。比較有隐私是一方面,不會被別人的打呼吵到是一方面,但最主要的還是睡覺時候感覺更自由,不會被人緊緊地抱在懷裏喘不上氣。
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明明大部分人都說自己受不了睡覺時和別人貼得太近熱得要死還被壓麻胳膊,可每次他和別人住雙人間或大床間的時候還是會被隊友用各種各樣的理由弄到一張床上去睡覺。十幾歲的時候,加迪爾還挺适應這種生活,主要是他從小沒人抱沒人親,睡覺時候有人靠着是一種非常舒服、安心的體驗,但到了現在,面對愈發高大強壯、胡子拉碴的成年隊友和他們鋼鐵牢籠一樣的胳膊,加迪爾就不太感冒了。他覺得大家還是分開睡更舒服一點。
所以當他洗完澡擦着頭發出來、看到穆勒竟然站在他屋裏時,才吓得差點沒心髒停跳。
“托馬斯?”加迪爾驚訝極了:“你怎麽進來的。”
“你門沒關好,剛剛菲利普也在呢。”穆勒滿臉無辜地攤手:“我以為你不見了,還找了一圈。然後才聽到你在洗澡——怎麽不開浴室的燈?”
加迪爾這才放松下來。他估計是關門時候沒用上勁,導致門鎖沒卡緊——因為是新蓋的房子,整個度假酒店的門都有點需要用力對待。隊友到屋裏來坐一會兒也不是什麽新鮮事,他一邊解釋是浴室的燈太熱了所以沒開,一邊坐到了穆勒對面的沙發上。還沒來得及開口,茶幾上,他的手機在震動——
他和穆勒同時低頭,看到屏幕上浮現了羅伊斯的頭像。
穆勒愣了一下就反應過來了,羅伊斯确實和加迪爾電話聯系很多,不過他這悲慘的遭遇和遠在萬裏之外的狀況倒還不至于讓人産生什麽戒心。加迪爾卻是後背汗毛都立起來了——通常來說都這麽晚了,他的房間裏可不該有別人。萬一接通後讓羅伊斯聽到穆勒,或者是讓穆勒聽到羅伊斯說點什麽不該說的,都會是很災難很災難的事情。
于是在穆勒驚訝的目光裏,他若無其事地掐斷了電話。
“怎麽不接啊,我還想和Marco打聲招呼呢。”穆勒開玩笑:“你們有什麽特殊的晚間悄悄話嗎?”
他沒想到加迪爾還真一本正經地順勢點了點頭:“嗯,他可能是要和我講一些球隊轉會窗的事情,所以……”
“啊!怪不得不讓我聽!我是可惡的敵對俱樂部分子!”穆勒誇張地捂住了胸口,臉也皺成一團。加迪爾被他逗笑了,但穆勒實在不是那麽好糊弄的人:
“都快十點了,Marco還要找你講俱樂部的事情,好可憐啊。”穆勒嘆息着催促他,為了表示誠意還舉起手來堵住了自己的耳朵:“快打回去吧,我不偷聽。”
加迪爾無奈:“你可以回房間了,托馬斯。”
“不要這麽狠心嘛,我還一點都不困,回去好無聊。”穆勒一下子松開了手指開始耍賴:“我還想等你打完電話一起玩游戲呢——求你了求你了,加迪爾求你了——”
“你明明就能聽見!”加迪爾抗議。
穆勒立刻捂住了嘴,過了兩秒後又捂住了耳朵。這一次是真捂緊了以示清白。
天啊,怎麽辦啊。無論是非要把他趕走,還是非要躲起來和羅伊斯打電話,都有點太奇怪了。穆勒在這裏看着,加迪爾甚至連偷偷發個短信給羅伊斯都不行。糟糕至極的是在他還沒能想出解決辦法的時候,手機就再一次響了起來。
加迪爾不能再不接了。
他把手機緊緊貼在了耳朵上,祈求羅伊斯不會發現有什麽異常。然而對方溫柔的聲音傳來,立刻就是送命題:
“晚上好,寶貝,太好了,你接起來了。我剛剛打給你,你好像挂掉了,是還在外面嗎?……”
在加迪爾的二十二年人生裏,他從來沒有像這幾個月一樣如此頻繁地需要用謊言去遮掩最大的謊言:他和羅伊斯在交往。為了這段戀情,他先是和克羅斯鬧了個冷凍如霜,下午才剛剛和好,結果卻要靠着出軌來保密;現在,他甚至連對着男朋友本人都需要撒謊,這感覺着實令人頭疼。他不喜歡也不擅長謊言,可是想到還在病榻上的羅伊斯,卻只能努力下去。他一邊盯緊穆勒确保對方真的聽不到,一邊盡量說點被讀懂唇語也沒關系的話:“嗯……還在外面……我可以等會兒再打給你嗎?”
“聽起來挺安靜的啊。”羅伊斯困惑地嘟哝,轉而就不安了起來:“對不起,是不是我打擾到你了……”
“沒有,Marco,真的沒有。”加迪爾費力地解釋:“等會兒再說行不行?”
穆勒在對他做口型:“好了沒?”并松開了手,開始手舞足蹈地點點手機又點點自己,意思顯然是想要和羅伊斯也問個好。加迪爾一個着急,蹭地站了起來、用了全身的力氣按住穆勒的嘴騎到他身上、把他壓回了沙發裏。
“好的,好的。那我等你電話,不要睡太遲了,你那邊應該已經十點多了……什麽聲音?有人在你旁邊嗎?”
穆勒費力地在加迪爾的巴掌下發出了一點點嗚嗚聲——加迪爾用力太大了,他感覺自己的肋骨都要被對方的體重壓斷,可這只導致他被按得更死了。
一時間空氣裏只剩下了加迪爾的呼吸,通話的輕微電流聲,和他平靜心跳後鎮定的聲音:“有嗎?可能是蟲子。巴西蟲子好多。”
“我應該是聽錯了。”羅伊斯的聲音軟了下來:“沒事,我等你電話。愛你,寶貝。”
加迪爾沒能回“我也愛你”,只輕聲嘟哝了一句好的。
“加迪爾!”穆勒終于重獲天日,扶着加迪爾的腰大口喘着氣,嚷嚷了起來:“你和Marco到底在幹嘛啊?說什麽是我不能聽的?”
“這是秘密。”加迪爾苦惱極了,感覺羅伊斯絕對在不高興,實在是沒法和穆勒繼續拖延下去,就使勁把他往外趕:“你快回去吧,我真困了。”
“才十點哎。”穆勒可憐巴巴地抱着他,不讓他走,手很不自覺地隔着衣服摩挲起了加迪爾的腰:“玩一會兒FIFA吧,就一會會兒。”
加迪爾抓住他不老實的手,抿起嘴,露出“我真的要生氣了”的表情。穆勒被打敗了,老老實實地舉手投降。今天的親密接觸遠超過預料,可他卻并沒有開心起來——讨厭的克羅斯暫時從他的腦子裏跑了出去,但羅伊斯和加迪爾之間奇怪的秘密卻敲響了新的警鐘。穆勒原本想和加迪爾坦露一點脆弱和真情,想跟他說“其實我不想玩游戲,我是吃醋了,你和Toni又和好了,晚上一點都沒理我”。可羅伊斯的電話擾亂了一切,加迪爾充滿戒備的姿态和不高興的眼神讓他更是受傷。
該死的,難道他會害了羅伊斯嗎?難道他會說什麽不該說的話惹得可憐的病人生氣嗎?難道他在加迪爾心裏就是這麽混蛋,混蛋到都不能出現在他們共同好友的電話裏嗎?如果是克羅斯在這裏,他還會這麽緊張嗎?恐怕早就三個人一起高高興興地在電流兩端說起來了吧。
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穆勒的心頭翻滾着憤怒和委屈,當然還有不公。可如果發作出來的話,只會讓他在加迪爾眼裏更不可靠的。他不會這麽做。
“好吧,好吧,別生氣了,甜心,別皺眉頭。”穆勒坐了起來、整理被壓皺的衣服,垂着頭:“你讨厭我,我走就是了。”
“不是這樣的,托馬斯。明天再一起玩好嗎。”加迪爾疲倦地嘆氣。可他實在是說不清,也實在是急着給羅伊斯回電話。
穆勒離開房間時扭頭看加迪爾站在陽臺上的背影。他舉着手機,趴在那裏,顯然是全身心記挂着電話那頭的人,全情投入到甚至忘了剛剛還在騙他說是困了,甚至忘了穿上鞋子,雪白的腳踩在冰涼的木地板上。
穆勒下意識蹲下來拿起拖鞋,可他定在原地,沒有走過去。加迪爾不需要他,加迪爾不想要他,加迪爾想要他走開。
好過分的加迪爾,好可恨的加迪爾。只要一在乎別人、就立刻把他當空氣的加迪爾。難道健全和快樂也是一種罪過,只有那些哭啼啼的病號、總愛鬧的自我中心怪才更值得被愛?什麽邏輯,加迪爾真是世界上最過分的笨蛋,他一定有愚蠢、傲慢的聖父情結!他感覺情緒又在失控的邊緣滑行,恨不得現在就把對方一節節敲壞,一口口咬進肚子裏。可他不能,他只是輕輕松開了手,拖鞋滑了下去,落在地上發出啪嗒聲。
穆勒走出去,重重地甩上門。
加迪爾還是選擇了和羅伊斯坦白剛剛是穆勒在屋子裏,所以他說謊了。這讓他感覺糟透了,不斷咬着嘴唇,緊張地等待着可能會随之而來的憤怒或批評。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羅伊斯反而大大地松了口氣,安慰他沒事的。
“我剛剛都快哭了,覺得你是不是有事情瞞着我,或者嫌我煩了。”羅伊斯高興又溫柔地小聲說:“只是托馬斯在的話,沒關系的,他就是喜歡串門和大家鬧嘛。我知道你們不會……嗯……不會……”
他像是害羞了,都說不出具體的字眼來。加迪爾光是想了一下和穆勒戀愛,接吻和親熱這一類的事情,就也抖了抖——倒不是讨厭,而是實在想象不出那樣的畫面來。穆勒在他心裏就不是個會和愛情挂鈎的人,尤其是和他在一起。
可其實他也從沒想過會和羅伊斯“戀愛”,他也沒想過和克羅斯接吻,胡梅爾斯潮紅的臉和那個糟糕的小屋子也浮現在他的腦海裏……他從來都沒有想過所有所有的這些事情,可它們還是發生了。
加迪爾忽然深感自己罪孽深重,近乎惶惶。月光像刀一樣劈砍在他的身上,帶來一種近乎溺亡的壓力。
“加迪爾?”他太久沒說話了,羅伊斯輕輕喚他:“是不是困了?快睡吧,我馬上就挂。”
“沒有……你今天還好嗎?……”
羅伊斯帶着點興奮勁分享了他今天複健的大成果,他已經可以嘗試一點點站立了,盡管只有幾秒,可那種感覺還是非凡地好,總算有了盼頭,不用一直像個廢人一樣躺在床上;哦,今天還有一只松鼠爬到了他的窗戶外面偷吃餅幹,也許明天他應該提前放點堅果在那裏……在他絮絮叨叨的講述裏,加迪爾逐漸從負罪感和自我厭惡感中冷靜了下來。
羅伊斯很高興,沒有什麽比這更重要的了。
別的人也一樣。
他希望這段時間能趕緊過去,大家都好起來,讓一切都恢複到之前的樣子,充滿安寧、純淨和幸福的樣子。為了這份美好的願景,加迪爾願意忍受現在的一切,并為此付出無窮的耐心和愛。
“我愛你。”羅伊斯輕聲說。他們已經通話四十多分鐘了,實在是到了該結束的時候。
“我也愛你。”加迪爾的聲音像風掠過林間的低語,也像安眠藥,慢慢融化在聽者的血管裏:“我也愛你。”
五個小時的時差,德國這邊才下午五點多。夏日裏白晝是很漫長的,羅伊斯躺進金色陽光穿透樹葉的碎影裏,來來回回地撫摸早已結束通話的手機屏幕,然後把它塞進病號服裏放在心口捂着,慢慢閉上眼睛。
穆勒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後一直在跳舞。他戴上降噪耳機,把搖滾樂開到最大,一個人無聲而又爆裂地在狹小的卧室、也在無垠的天地間瘋狂旋轉。他閉上眼睛,感覺自己一動不動,動的是整個世界,亂七八糟的、黑底上塗滿熒光色的世界,塞滿了加迪爾臉龐的世界。這個世界圍繞着他、擠壓着他、折磨着他,這個世界讓他感到熱愛、痛恨,想要擁抱,更想要征服和毀滅。又或許如果他能征服的話,他就不再想要毀滅了,他會愛惜這個世界,像小王子愛惜一朵自己澆灌出的玫瑰。
他在明亮熾熱的燈下轉動,卻感覺正身陷有着閃電和暴雨的黑夜。
直到他摔倒了,一切聲響和混沌的畫面都随着撞擊而從耳機裏甩了出去。他呆呆地躺在床腳邊,不懂剛剛是哪塊木頭絆倒了他。精疲力竭感支配了身體,他的皮膚被泡在涔涔的汗水中,散發着可悲的,孤獨至極的,渴望擁抱和愛的聲音。
他不知道剛剛加迪爾敲了好久的門,想要和他說對不起,直到剛剛才走開。他錯過了溫熱的擁抱和柔軟的話語,只孤獨地躺着,直到渾身發冷,才爬起來去洗澡。
站在水流下,他對着模糊的鏡子一遍遍下意識地笑。
諾伊爾已經睡了一覺爬起來找水喝了。他什麽都沒幹,光是睡覺就把自己睡出了滿頭的汗,□□着精壯的上身,像座小山似的站在客廳裏。加迪爾開燈時被他吓了一大跳,手裏的杯子瞬間就掉了下去,但門将先生反應滿分地一伸手就撈住了晶瑩剔透的小家夥,得意地舉起來在臉邊晃了晃。
“來搶。”他很幼稚地把胳膊舉高逗加迪爾玩。
小美人立刻就放棄了:“好吧,我不喝了。”
“哎哎哎哎哎哎,別走啊。”諾伊爾趕緊把人抓回來,按在沙發上,然後去幫他搞了點熱水。加迪爾不喝冷水的習慣真的很怪,他們都不懂為什麽。不過不懂不妨礙服務的态度,他哈欠連天地趴在只到自己胯那麽高的臺子那兒,舉着在他手裏像過家家玩具似的燒水壺,守着度數到40攝氏度。
“親一口才給你倒水。”諾伊爾笑着舉着水壺蹲到加迪爾身前,藏起來不給他。
“曼努,我好困了……”加迪爾都快睜不開眼了,不想和他玩。諾伊爾哀嘆自己就是心太軟,但手上還是很老實地幫加迪爾倒好了水。眼看着他眼神渙散、迷迷糊糊小口喝水的樣子,他感覺更熱了。
真漂亮啊。
他一邊想着,一邊伸出手來幫加迪爾把金發別到耳後,很有點得意地歪過頭,像是欣賞自己創造的藝術品。
胡梅爾斯站在從三樓下到二樓的臺階上,像個雕塑一樣化在了陰影裏。他低頭看着溫暖燈光籠罩下的加迪爾和諾伊爾,他們像舞臺中心的演員,或者精心布置的小場景裏的一對漂亮人偶,那麽親密地靠在一起,頭頂因為發絲反光而出現兩個小小的光暈。他看着諾伊爾蹲在那兒握住加迪爾的手親了親,把水杯拿到一邊去。加迪爾踩着沙發站起來也就才比他高一點點,抱怨諾伊爾把他的拖鞋還給他。
根本就沒生氣吧,聲音這麽輕,像撒嬌似的。
“親一口就還給你。”
加迪爾光着腳跳到了地板上,在沒落地前就被諾伊爾舉了起來。
胡梅爾斯像被燙到似的更向後地縮進了陰影裏,像是生怕碰到一點點光,更害怕碰到正在上樓的兩個人。腳步聲就在他的腳底正下方響起,加迪爾的語氣很吃驚:“曼努!你太過分了!”,而諾伊爾的則很高興:“把你抱回去還不輕松啊?都不用走路了!”
“但你沒有抱我,你是掐着我舉起來……算了,別別別,別這樣,你就掐着我吧。”
胡梅爾斯閉着眼睛,一動都不敢動。直到他聽到關門聲響起,諾伊爾哼着小曲一路下樓,另一聲關門聲響起,他才終于拖着發麻的腿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已經忘記了自己剛剛出來是要做什麽的。
不管是什麽,他現在都沒心情了。
在三樓的走廊上他意外遇到了正趴在那裏的拉姆,對方穿着長袖長褲的睡衣,陪着娃娃臉一時間倒像是個青春期男孩,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的。拉姆神色自然地轉過頭來問他聽沒聽到之前樓下好像一直有人在敲門。
胡梅爾斯這才想起來他幹嘛要走出房間:“聽到了,但是沒人……可能,可能是聽錯了。”
拉姆點了點頭,轉身就回了房間。胡梅爾斯愣在原地,他不知道拉姆看沒看到剛剛這一切。可就算看到了,又怎麽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