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胡梅爾斯站在門外安靜地等了很久。
他手裏的茶早就涼了,一開始燙的時候弄得手心發紅發麻,像是被小針紮似的,現在又沉甸甸地墜着,墜得人手腕疼。但是這比起等待本身并不可怕。他站在這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逃跑和堅持中糾結。加迪爾還會想見他嗎?他會煩嗎?會很累嗎?他會拒絕我嗎?他會勉強着接受我嗎?我該和他說些什麽呢?
胡梅爾斯通通不确定。他的腦子與其說是在思考,不如說是在思緒的風暴裏停擺了。
屋裏的拉姆和加迪爾其實沒說什麽。下午幼稚地哭過勁後加迪爾就一直在後悔了。他後悔自己這麽不顧形象和後果的發脾氣,更後悔大家可能會因此而對克羅斯生出什麽不滿來。以前在青訓裏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那時候加迪爾還對自己在集體裏的地位沒有概念,不喜歡別人就很明确地表達,結果要不是他攔着,對方就差點被霸淩了。
這件事在他的心底留下了深深的教訓。在修道院的時候,他有時很渴望做一個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小孩,就像是學校裏那些被家長慣壞的孩子一樣;但是等到他在青訓裏生活,确實相對自在一些、也得到了很多關愛和同齡人的追捧時,他才體會到喜愛也有反面,也有自己的力量。
加迪爾經常感覺自己沒有不喜歡什麽的權利,大家對待他不喜歡的東西或人的态度過于強烈和無情,第一次就深刻地吓到了他。加迪爾以為不喜歡的反面是遠離,可現實裏大部分人會把“不喜歡”和厭惡畫等號,仿佛兩個詞語中間沒有冷漠這個單詞代表的距離。既然加迪爾厭惡了什麽,為了什麽哭泣或生氣,他們就會很想把那樣東西挪走,放進碎紙機裏攪個稀巴爛才好。
加迪爾不想讓大家覺得克羅斯對他不好。他心知肚明對方在和自己相處時其實是弱勢群體,克羅斯都不知道被他弄哭多少回了,可每一次又會努力忘記傷痛繼續跟他和好。加迪爾的心髒惴惴不安,不知道在他持續不斷的搞砸下,克羅斯的這種愛還會持續多久。加迪爾希望對方的愛回落,回落回友誼,卻擔心現實往往是砸落到地心去,變成負一百,變成陌路人乃至仇人。他第一次知道戀愛游戲時腦子裏的反應是好希望人類的情感和游戲裏不可攻略角色一樣有上限,到了80就再也不準漲高,一輩子做最好的朋友,無論怎麽愛都不用擔心突破危險線。
但這是不可能的。
拉姆很敏銳地捕捉到了他這種對克羅斯的維護。盡管加迪爾還一點都不想跟對方和好,但是他也不舍得克羅斯被欺負,或者身上蒙上什麽負面評價。和加迪爾這種人緣很好、品行也好的人起沖突不意味着就是克羅斯一定做錯了什麽,拉姆當然知道這樣的道理,只不過是人心總是不講道理。于公,他得調解兩個中場核心的矛盾,別讓他們真鬧僵了,畢竟不到一周後就是第一輪淘汰賽,教練明天也一定會過問幹涉這件事;于私,他想不出格地在加迪爾很需要幫助的時候給他留下印象。
“你既是想護着他,加迪爾,反而應該說他兩句不好——無關緊要的,說他氣着你也行,說他不講理也行。”拉姆不由得微微笑了起來,教導加迪爾把事情如願糊弄過去的辦法:“盡管幼稚點,不要太懂事,這樣大家會都忙着勸你想開點別賭氣,也就不去找Toni的麻煩了。”
加迪爾聽懂了,呆呆地穿着睡衣坐在沙發上,雪白的腳在拖鞋裏踩了一半。可是他懂事了二十幾年,他學不會幼稚,學不會耍心眼。他只會告訴別人“沒事”“不是他的錯”“都怪我”,這不是下意識地虛僞做作當個綠茶精,而是他真心實意是這麽想的——他已經在後悔了,已經覺得自己做錯了,當然也沒法昧着良心把事情往撒撒嬌鬧脾氣就和好糊弄過去上面靠,這對他來說太難。加迪爾和朋友交往的過程裏總是這麽雞飛狗跳、血肉橫飛,也許就是因為他很認真,他不會真真假假甜甜蜜蜜地粉飾太平。
是什麽就是什麽,想要就是想要,不想要就是不想要。
如果是托馬斯的話一定很容易。加迪爾在心裏想到了總是擅長嘻嘻哈哈就把事情圓過去的朋友。可是他和他現在的關系是一團糟,根本不想求助,也說不出口。
說到這裏他才想起來不知道他和克羅斯吵架吵哭了的事情會不會傳到羅伊斯的耳朵裏去,他又不能攔着全世界都不讓說。這可真夠糟糕的。加迪爾感覺太陽穴下面有青筋在一跳一跳,忍不住擡起手指揉了揉。
他這副可憐相讓拉姆又開始有點後悔把人情世故說得這麽明白了。加迪爾也不是情商低,他是非常會讨人喜歡、非常會體貼人的,問題在于那是沒有矛盾的時候。遇到了矛盾就像是一段關系裏出現了一道傷口,大部分人類的做法都是圓滑地貼張創口貼等着它自己慢慢無聲長好,可加迪爾卻站在傷口前不走了,要堅持不懈地在上面撒酒精消毒、親手縫縫補補讓這道痕跡消失才行。
就像現在他和克羅斯吵架了。這是可大可小,可上升到兩人淚眼汪汪地握着手互相剖析心靈然後發誓再也不這樣了,也可以小到踢球時候互相傳兩次球無聲無息就彼此咧嘴一笑好了。加迪爾不太有把事情化小的能力,他對待感情的認真勁總是讓他走上第一條很累的道路。
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接受這麽痛的愈合方式,更關鍵的是這樣的過程還會重複發生。
什麽叫折磨王啊。
拉姆都有點佩服克羅斯的耐心了,換個不堅定的人來,早受不了這種過程,哪像他這麽多年如一日的,這麽能鬧,又這麽能堅持。不過他想想也能理解,他們年少相識的,克羅斯待人處事又認真,彼此的情分就是深。不光是他能耐,加迪爾不也對待他總是有三分不同嗎?穆勒在這方面就落一籌。他天生就是和他們反過來的性子,再重的事情也能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地飄過去,所以藏在這份笑後面的真心也沒人信,不然也不至于這個夏天一直瘋勁十足的。
你呢?拉姆聽到自己的心底裏冒出聲音問,像是個冷靜的大考官似的。這有點微微刺痛到他,盡管未來的日子還長得很,誰也不知道會怎麽樣,但是過去就是過去了。拉姆坐在這裏,中間和加迪爾隔着八年的時光,都不要說格策了,他連像穆勒這樣和加迪爾一起在國青隊長起來的機會都不會有。他們的人生本該是兩條互不相擾的平行線,是拉姆自己強行歪過來,想要在加迪爾的身上打個交叉。
可是話說回來,如果不是隔着這八年,他可能也不會這麽和他坐在這兒親密地給他提供幫助,作為一個對方完全信任的隊長,半個“長輩”。
拉姆很克制地輕輕摸了摸加迪爾的頭發,除去球場上的擁抱,這就是他會對他做出的最親密的舉動了。
“不管怎麽說,先休息吧,好嗎?”
加迪爾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起身送拉姆出去。這一會兒他倆才發現胡梅爾斯站在房門外等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啊,馬茨。”加迪爾擡起手來揉了揉眼,不受控地小小地打了個哈欠:“你來找我喝茶的嗎?快進來吧……”
胡梅爾斯沒想到竟然這麽容易,手足無措地捧着杯子,還沒來得及說“等我兩分鐘,我再上去熱一下”,就被拉姆微笑着推了一把推進了加迪爾的房間裏,小隊長甚至很貼心地替他們關上了門。
加迪爾面對他就放松多了,直接爬到了床上,給自己鋪好被子、還認認真真地在邊角上都拍了拍抹平整。他覺得胡梅爾斯無非是來安慰他的,于是想讓他看見自己已經調整好了、會好好休息的。誰知道對方一聲不吭、多日來第一次堪稱越線地坐到了他的床邊,把被子和床墊一起給壓得陷下去了一塊,低着頭默不作聲地看着他,給他掖了掖下巴旁的被子。
“怎麽啦。”加迪爾又打了個哈欠,聲音弱弱的。
“……”胡梅爾斯剛剛想了很多話,現在卻都說不出來了。告訴加迪爾別傷心?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自己有沒有什麽能幫忙的?這些話都太遠,太敷衍,太蒼白無力。他坐在這裏,手掌撐在加迪爾的枕頭旁,只覺得對方天真殘忍到無以複加,在這麽親密的距離裏昏昏欲睡,仿佛他只是一條蹲在主人床頭的大狗。
胡梅爾斯又愛又恨這種親昵和信任,恨加迪爾安安然地糊弄上明明就被捅破了的窗戶紙,鎮定自若地假裝無事發生。
為了別人哭成那麽叫人心碎的模樣,在他面前卻是無事發生。
他不甘心,又不敢地收起手,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邊,寬闊的脊背漂亮地弓着,看得加迪爾莫名其妙的,伸出手來順毛般順着脊梁骨摸了摸他。胡梅爾斯在他的手掌下忍不住微微抖了一下,垂頭喪氣地說:“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麽了……但如果是有人為難你、氣你,下回別哭了,你有事就叫我,我立刻就到。”
大概是意識到這句話還不夠漂亮,他又不自在地、含糊着聲音找補了一句:“我不是說你不能哭……我只是……我舍不得看到你這樣。”
加迪爾放在他背上的手停住了,然後收了起來,縮進被子裏。胡梅爾斯的心一沉再沉,鼓起勇氣扔出過界的小石子,卻聽不到一點水花的聲音,他幾乎要不敢扭過頭去看加迪爾的表情。
“……那我就先走了,你早點睡……”胡梅爾斯匆匆起身,飛速嘟哝完話就想離開,可是他的手掌卻被拉住了。
微微發涼的,纖細的指尖,扣在他的指尖上,貓一樣。
他愣了一下,心跳如敲鼓般打了起來。他猛地一轉身,看見加迪爾的臉色卻是蒼白的,咬着下嘴唇,眼睛水亮。他的目光紮到人,小美人像是驚覺自己的失态般收回了指尖,翻個身把後腦勺留給了他,悶悶地說:
“對,對不起。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