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巍峨華麗的金銮殿中,燈燭煌耀,上下其照。

穿紫着緋的大臣們塞滿大殿,卻無一人敢發出聲響,俱是默默地用着餐,空曠的大殿內,只聽得見杯箸相擊的聲音。

“七皇叔。”

随着柔嘉郡主的一聲輕喚,原本氣氛詭異的慶功宴忽地陷入一片寂靜中。

金碧輝煌的殿內,文武官員們不約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大殿一角,連高坐在寶座上的宋衡也看了過去。

柔嘉捧着鎏金嵌寶酒杯站在宋懷逸的席前,扯出一抹得體的淺笑,道:“七皇叔,您殺光了北燕十八将,吓地北燕徹底喪膽,遞上臣服大魏的降書,承諾三十年不犯邊境,還将幽薊七州還我大魏。您為大魏立下了不世之功勳,當值一賀,嘉兒敬您一杯。”

宋懷逸靜靜地注視着柔嘉手裏的酒,玉液瓊漿輕漾,蕩起圈圈細密漣漪。

衆人停杯止箸,大氣不敢出。

宋懷逸擡眸看向柔嘉,一雙清冷的黑瞳猶如菩薩俯視,人心鬼蜮,似皆看在他眼底,無所遁形。

柔嘉臉色微微一白,笑容有些挂不住,纖纖玉指捧着酒杯輕輕抖将了起來。見宋懷逸遲遲不肯接杯,柔嘉眼裏飛閃過一絲慌亂,忍不住越過宋懷逸看向他身後的隔扇。

隔扇後,幾道人影若隐若現。

柔嘉咬了咬嘴唇,硬着頭皮又道:“七皇叔,嘉兒敬您。”

宋懷逸的指腹摩緩緩地挲着汝窯茶盞的邊緣,他靜靜地看着柔嘉,神色似悲憫,又似自嘲。

氣氛凝滞,萬籁俱寂,衆人皆在等宋懷逸接杯。

寶座上的宋衡眯起銳利的眸子,眸內暗蓄着濃濃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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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宋懷逸的唇角微微一勾,只見他忽然擡手,從容地接過酒杯送到唇邊。

一旁的梁詩韞終于忍不住大喊:“別喝!酒裏有毒!”

只可惜,她的喊聲宋懷逸根本聽不見,因為她是只鬼,确切來說是一絲懷有她神識的怨氣。

她原是宋衡的皇後,宋衡利用她,成功禦極後便開始過河拆橋,害她梁家家破人亡,自己也慘死在這宮裏。

大抵是她怨念太深,怨氣便久困在這深宮裏不散。

她日日跟在宋衡身邊,想着各種法兒索他命,奈何人鬼異途,她根本動不了宋衡一根汗毛。

今日,她正好看見宋衡在金銮殿上設鴻門宴,打算伏殺那個讓人聞風喪膽大魏戰神,七皇叔宋懷逸。

宋衡為殺宋懷逸的計劃能夠萬無一失,先是命皇城司挾持了已故前太子宋明哲的遺孀,和她的一雙兒女——柔嘉郡主,豫章郡王,還有柔嘉郡主的夫君進宮。

宋明哲,也就是宋懷逸的同胞兄長。

此時,他們三人就站在大殿隔扇後面,皇城司的人正用刀架在三人的脖子上,以此來威脅柔嘉郡主親自向自己的親叔叔獻上毒酒。

除此之外,大殿隐秘處,皆藏着大批弓/弩手,而宮殿外三衙禁軍也已将大慶殿團團圍住,只待宋衡一聲令下。

不管今日宋懷逸飲不飲下這杯毒酒,他都必死無疑。

唯一的區別就是,宋懷逸若主動飲下毒酒,宋衡或許會考慮放柔嘉郡主他們一條生路,但以她對宋衡的了解,宋衡多半還是會選擇斬草除根。

宋衡其心,不可謂不歹毒。

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雖知是徒勞,梁詩韞還是忍不住撲了過去,強奪宋懷逸手中的毒酒。

她的身體穿過宋懷逸的身體,而身後的宋懷逸,則毫不猶豫地飲下了杯中毒酒。

宋懷逸慢條斯理地放下酒杯,低着頭,淡然道:“放他們走。”

宋衡笑了,擡手示意放人,沒了宋懷逸的保護,那幾個人的命于他而言不過就是蝼蟻。

隔扇後立即傳來低泣聲。

不一會兒,黑血從宋懷逸的嘴角漫了出來,淅淅瀝瀝地滴落在鋪着錦緞的席案上。

柔嘉郡主眼眶通紅,她雙眼噙着淚水,向後退了一大步,對着宋懷逸斂衽跪地叩拜,身子簌簌輕抖,久跪不起。

內侍見狀,忙拖拉着她下去了。

大概是宋懷逸飲下了毒酒,威脅解除,大殿內的氣氛為之一松。

宋衡得意地嘆道:“七皇叔果然重情重義,只可惜啊,重情重義的人一向短命。”

宋懷逸低着頭沒說話,像是死了一般。

底下文武百官們鴉雀無聲,你看我,我看你,似乎誰也不敢相信,叱咤風雲的修羅戰神竟然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死了。

梁詩韞飄回到宋懷逸身邊,看着宋懷逸一動不動的軀體,長嘆了一息。

如今,他們也算是同命相連的人了。

宋衡優哉游哉地把玩起手裏的扳指道:“七皇叔也別怪侄兒忒薄情寡意,像你這樣的怪物,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

他起身,正要離開,宋懷逸忽然聳肩低低笑了起來。

那笑聲回蕩在空曠的大殿,透骨沁霜,仿佛從九幽地獄裏爬出來準備索命的羅剎,連梁詩韞這個鬼物聽了都不由得膽戰心驚。

衆人毛骨悚然。

宋衡神色一厲,急步後退,隐藏在暗處的弓/弩手們紛紛現身,護在宋衡面前。

“……是嗎?”

宋懷逸緩緩地擡起頭,原本隽秀的五官變得亦正亦邪,眼簾挑起一尾靡麗的嫣紅,黑色的瞳仁不知為何,變成了妖豔的赤色,閃爍着危險的流光。

宋衡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天下竟然有人喝了見血封喉的鸠毒還能不死的?

難怪是個怪物!

“殺!”

宋衡一聲令下,弓/弩手們齊齊放箭。

矢如雨下般射向宋懷逸。

梁詩韞見宋懷逸端的是穩坐不動,唇角竟然還勾起一抹誘盡蒼生的邪笑。

下一瞬,梁詩韞就聽見了密密麻麻的鐵箭,釘進席面時發出顫抖的铿锵之聲,然而,坐席上已經沒了宋懷逸的身影。

梁詩韞都沒看清楚宋懷逸是怎麽消失不見的。

她四下裏急尋,很快看見一道藍色掠影,如鬼魅似的游走在重重弓/弩手之間,直奔向宋衡。

“啊——護駕——救命啊——”

大殿內,衆臣們的慘叫聲交織着呼救聲不絕于耳。

這時,門外的禁軍洪水似的湧了進來,一部分迅速在宋衡面前護起一道銅牆鐵壁,一部分則蜂擁似的沖向宋懷逸。

很快将宋懷逸的身影淹沒。

然而,眨眼間,那些禁軍的殘肢鮮血便如沖天煙花一般,爆裂開來。

宋懷逸長身鶴立在屍堆上,周身浴血,赤手空拳,眼神陰鸷地盯着被重重護衛住的宋衡,簡直比那地獄閻羅還要恐怖萬分。

見過殺人的,卻沒見過用內力直接震碎人的。

文武百官們早已被眼前的場景吓地瞠目結舌,魂飛天外,擁擠着瑟縮在大殿的角落裏,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修羅煞神之名,果然名副其實。

宋衡眼裏終于露出了怯意,他喝命禁軍繼續上前,自己轉身就逃。

宋懷逸的身影則宛如雷電一般,直穿過撲上來的禁軍,轉瞬間就到了宋衡面前,猿臂輕輕一撈,穩準快地掐着宋衡的脖頸,狠狠抵在了盤龍大柱上。

宋衡被撞地暈頭轉向。

而此時宋懷逸身後,那些禁軍們方才一個個,睜着震驚的大眼睛,緩緩地向兩邊倒下,擋在正中央的幾個禁衛軍,身體竟然直接被一分為二地劈開了。

光可鑒人的金磚上血流成河,禁軍的屍體堆成了小山,空氣中散發着濃濃的血腥氣,大殿的角落裏傳出歇斯底裏的嘔吐聲。

宋懷逸歪着臉,妖異的容顏上挂着邪笑,湊到宋衡耳邊低語:“你害死了他最在乎的人,他本來就想殺你,你竟然還傻傻地送上門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宋衡的瞳仁遽然一縮。

緊接着,一陣清脆的“咔嚓”響起,宋衡死不瞑目的臉以極其詭異的角度垂下。

大殿內驀地一靜,落針可聞。

宋懷逸竟然徒手捏碎了宋衡的脖子……

“啊——陛下駕崩了啊——”

大殿內突然爆發出劇烈的鬼哭狼嚎,大臣們紛紛跪在地上向着宋衡叩拜哭喊,卻是誰也不敢上前一步。

殿外那些還沒湧進來的禁軍,丢下武器轉身就跑。

宋衡已死,梁詩韞忽覺身心一松,這是她的怨氣在消散。

宋懷逸随手撿起一把環手刀,對着宋衡的脖子砍了下去,梁詩韞吓地急忙捂住眼睛,心裏不由得納悶:宋衡人都死了,宋懷逸還砍他做甚?

再度睜開眼睛時,宋懷逸已經擰着宋衡的頭顱,踩着泥濘似的血河,大搖大擺地走出了金銮殿。

梁詩韞好奇地跟了上去。

宋懷逸擰着宋衡的頭顱并沒有離開皇宮,而是轉身走進了後廷。

宋衡頭顱的血水在宋懷逸的身後拖下蜿蜒的紅線,梁詩韞跟着紅線一直走,意識逐漸開始模糊。

紅線終于停下,宋懷逸站在一處頹敗的宮門前。

梁詩韞擡頭看去,宮門上的破舊匾額上寫着“柔儀殿”,心中不由得大震。

那是宋衡軟禁她的冷宮,她就是撞死在這座冷宮的紅柱上的,宋懷逸為何會帶着宋衡的人頭,來她生前住過的宮殿前?

宋懷逸在她的宮門前駐足片刻,随手向上一抛,宋衡的頭顱脫手而去,穩穩地挂在了柔儀殿的匾額上。

梁詩韞杏眼圓瞪。

宋懷逸這是……在拿宋衡的頭顱祭她?

可……為什麽呀?

她和宋懷逸之間好像并無交集才對。

“小丫頭,哥哥說過,會給你一份回禮,這份回禮你可喜歡?”

“哥哥?……回禮?”梁詩韞一頭霧水,宋懷逸什麽時候對她說過?

望着宋懷逸轉身離去的背影,梁詩韞仔細回想,隐約覺得有什麽畫面呼之欲出,意識卻迅速開始模糊。

大仇得報,她終于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然而怨氣消散的最後一刻,梁詩韞卻看見漸行漸遠的宋懷逸忽然停下腳步,随後,他那如高山聳立般的身軀轟然倒下……

-

“咚——”

渾厚的鐘聲由古老的鐘樓傳出,音波回蕩在天地間,将翠綠松柏上積落的厚厚雪層,撲簌簌地震落了一地。

穿着袈裟的高僧們正在大雄寶殿裏例行早課,吟誦聲在鐘聲裏傳遍整個寺院。

寺院東廂裏,某處專門為貴人準備留宿的禪房內,躺着一名昏睡的少女,少女一張嬌靥粉蒸,豔若芙蕖,靡顏膩理,看着就像雜玩鋪裏供在高閣上最精美的磨喝樂,端的是玉雪嬌媚,姝麗無雙。

少女眉心輕皺,似有轉醒的痕跡。

“還愣着做甚?用力掰啊!”

梁若雪端着湯藥站在一旁,呵斥跪坐在通鋪邊的侍女。

那侍女只好壯着膽子,用顫巍巍的小手去用力掰開少女的下颌。

就在這時,床上的少女倏然睜眼,目光冰寒地盯着侍女。

侍女惶然失色,“啊”了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少女眼珠子輕輕一轉,繼而冷幽幽地瞅着梁若雪。

梁若雪毛骨悚然,這一瞬間,她只覺得盯着她的不是那個溫柔可親的梁詩韞,而是歸來複仇的惡鬼。

“姐,姐姐,你終于醒了,太好了。”梁若雪白着一張小臉強笑道。

梁詩韞愣了愣,神識漸漸歸位。

她打量着眼前梳着雙螺的粉衣少女,蹙眉。

梁若雪?

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而且眼前的梁若雪怎麽看起來像是還未出閣時的模樣。

梁詩韞撐起身子,轉頭看了一眼四周。

青燈,檀香,連榻,外面隐隐傳來誦經聲……

這是一間禪房。

“你們做什麽?”

話甫一出聲,她才驚覺自己的嗓子有些沙啞,太陽穴隐隐作漲,頭也昏昏沉沉的。

梁若雪兩步上前,不動聲色地踢了地上的侍女一腳,那侍女急忙起身垂立在一旁。

梁若雪順勢坐在床邊一臉關切地說:“姐姐昨夜突發高熱,一直昏迷不醒,藥怎麽都喂不下去。主持說了,你若再不喝藥恐會有性命之憂,我方才……只是要喂姐姐藥,不成想姐姐竟然醒了。”

梁詩韞靜靜地注視着梁若雪的臉,又看了一眼她碗裏的藥,一瞬間什麽都明白了。

她好像重生了,而且還重生在梁若雪同宋衡合謀算計她之前。

前世臨死時,梁若雪告訴她,她之所以會在第一眼看見宋衡時,就死心塌地地愛上了他,是因為中了情人蠱,而那只情人蠱——便是她眼前這個同父異母的好妹妹,親手喂給她喝的。

今日,便是她與宋衡相遇的日子。

很好,一切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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