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李鐘民話音落地,辦公室靜了足有半分鐘。
宋西寧沒喝手裏那杯茶,直接放下了,随即好笑道:“我差點以為我耳朵有問題,鐘民哥你再說一遍?”
李鐘民按耐住神色:“西寧你聽明白了的。”
宋西寧說:“不,我沒有。”
李鐘民定定地看着他。
十幾年前兩人剛開始合作的時候,都還年輕。宋西寧的外形自不用說,李鐘民那時也不賴,同樣一米八多,長得比普通人好看,濃眉大眼的。戴眼鏡斯文,不戴眼鏡陽光,在任何場合都吃得開,和宋西寧關系也很好。
然而十幾年時間過去,兩人漸行漸遠不說,李鐘民還莫名縮水了不少。腰板不再挺直,身材也走樣得厲害,不管戴不戴眼鏡,都遮不住那沉甸甸的眼袋,這麽看着宋西寧時甚至有幾分陰沉。
好半天才道:“你哪裏沒聽明白?”
“全部。”宋西寧:“視頻流出說明林爾承的确做了那些事,而那些事也的确是錯誤的,觀衆譴責他沒有任何問題。我們這種公衆人物本來就是因為大衆而擁有現在的位置,不可能反過來一點不願意接受大衆的監督。所以從入行就應該告訴他們謹言慎行,連這些都沒有做到,走到這個地步你再讓我去為他說話,你想我說什麽?”
李鐘民深吸一口氣:“因為大衆而擁有現在的位置?西寧我看你是離開太久,完全不懂圈內的行情了。林爾承是因為我們青蝶一直在力推,一直在力保才站在這個位置的!這個過程中青蝶花了多少錢,喂了多少資源,才讓他現在往那一站就成為一條能吸金的流水線?現在倒的确是觀衆把他給封死了,可我們要是不用其他的方式去挽救,這青蝶得虧多少,你以為再培養出第二個林爾承很容易?成本,成本!”
宋西寧收了收目光,正想說點什麽,李鐘民卻是忍耐不住般頂了頂眼鏡,語速極快地繼續道。
“所以說早在當初我就跟你說過了,你不能總是這麽想問題,以為演員只要演好戲就能萬事大吉,這也太天真了,很多東西都是要靠各方力量去推的!我是不是和你說過,你和你的作品擺在投資商面前就是棋盤上的一顆棋子,一件商品?你自己得滿足資方的要求,你的作品也得滿足資方的要求,要能配合資方的整個棋盤,他們才會青睐你,你的電影也才能拍下去,能往高走。尤其是現在的信息時代,這個意識就更加重要,觀衆的想法那都是可控的,你以前的那套根本就行不通了。”
“市場是一盤大棋,青蝶是一盤小棋。所以重點根本就不是走到這個地步你去為他說話,而是你早就應該去為他說話了。這樣青蝶所擁有的的線路才能結合在一起,我們才能實現利益最大化,青蝶才能變得越來越好,越來越大你懂嗎?”
宋西寧擡睫看着他,良久沒有接話。
他當然明白,他當初之所以選擇暫時息影,就是因為這個。
五六年前的時候,宋西寧在劇組拍攝,鬧出了一些紛争。當時李鐘民為了讓他退步配合,就是這麽勸說他的。
在那之前,宋西寧一直是圈內有名的戲癡。《我的第一十八年》作為處女座能一戰成名,宋西寧的付出可見一斑。他演活了一個角色,成就了一個角色,感動了無數觀衆。而像這樣沉浸進角色裏體會另一段人生,最終引發觀衆的共鳴,是最讓宋西寧感到高興、有成就感的事情。
但是李鐘民卻告訴他,他的表演、角色的人生、觀衆的共鳴,都是受到另一種無形的東西操控出來的。這種東西允許,所以才能有前三者,宋西寧必須得順從。
這種“你不可以單純拍攝電影,你得先成為某人的權杖和武器”的思想,讓宋西寧有了一種很強烈的割據感和壓迫感。他覺得自己像一個提線木偶,面對鏡頭時漸漸喪失了身為演員的信念感,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幹淨地投入進故事之中。
而偏偏出于長期的搭檔習慣和戲外薄弱的社交能力,又讓宋西寧沒有辦法反駁李鐘民。畢竟他說的話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也确實是可行的。
但是對李鐘民的那次妥協,卻讓宋西寧迷失了自己。後來往外走的五年,他一直在思考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鐘民哥,你記不記得。”宋西寧轉了轉手腕上的表帶,今天收拾東西的時候不小心勒到,留下了淡淡的紅痕:“當初你簽我的時候,說的是日後一定會讓我成為最好的演員?”
李鐘民臉色一沉。
還沒來得及說話,宋西寧便伸手做了個“停”的手勢。
他的手指修長又好看,帶着一種書卷氣,他身上天然也就有這種書卷味的文雅氣,以至于天聊到這個地步,臉上看着也沒有太多怒意,甚至很平靜:“甚至當初我們創立青蝶的時候,說的也是希望日後能吸納更多的好演員,共同打造出更多好的作品?”
李鐘民眼底有狼狽的怒意:“但是時代變了,這兩年演員的路根本就不好走!青蝶擴展體積的時間都晚了,你知不知道麟紀那邊靠着打造流量藝人這幾年的盈利和整個市場份額- -”
“那是你的追求,不是我的追求。”宋西寧搖頭:“你總因為我沒有達到你想要的目标來指責我,這不合适。”
李鐘民啞了,好半天,近乎怒極地笑了一聲:“宋西寧,你以為你現在的影帝稱號只是你一個人打下來的?你不要忘記了,當初我- -”
“稱號不是我一個人打下來的,青蝶也不是你一個人開出來的。”宋西寧打斷了李鐘民,一字一句清晰道:“我發現這些年你總想讓我覺得我虧欠你點什麽,離開你就沒有辦法走下去。但是李鐘民,在青蝶我或許虧欠了不少人,可這裏邊絕對不包括一個你。”
表帶之前是勒到了手腕骨,抽抽麻麻的是真不太舒服。
宋西寧淺皺着眉頭,又伸手轉了轉,随即說:“公司确實缺錢,你說的綜藝我可以上,但你說的人我不帶,讓人給我一份名單,我自己挑一個新孩子。”
宋西寧說完便站了起來:“今天還得回家收拾東西,有什麽其他事情你再打給我,這兩天來不了公司。”
李鐘民的眼睛已經完全紅了,從某個角度來看甚至有點猙獰,他死死盯着宋西寧,手掌緊了又緊,才說:“所以你現在已經不打算聽我安排了是嗎?”
宋西寧的腳步一頓,随即由上至下地瞥了他一眼,眼底閃過了一瞬間的冷漠和厭惡。
但很快就被他收斂進去,臉上半笑不笑道:“鐘民哥,我和你之間是合作關系,從來就沒有誰安排誰的說法。”
李鐘民的腮幫緊了緊,幾乎氣得不成樣子,眼底仿佛有什麽堆積多時的怒火要噴湧而出。
他不開口,宋西寧就當沒看見:“真走了,這幾天還得去我家老宋那看看,這段時間太忙一直沒空去,該挨罵了。你記得把綜藝時間發給我。”
随即也不管李鐘民還有沒有要說的,轉身直接離開。
徹底背過身的一瞬間,所有的表情都從臉上消失了。面無表情的樣子吓了門口等着的劉興一跳。
兩人一路無聲地下了樓,上車後,劉興低聲說:“宋哥,要不下回鐘民哥這邊還是我來溝通吧,你兩……”
宋西寧的手突然從副駕駛擡起,劉興見狀一愣,就見他一把撈過了個保溫壺。抿下溫熱的茶水,在座椅上舒坦地像只大貓,方才籠罩的低氣壓不知何時散了個幹淨。
聽見劉興的建議,眯了眯眼道:“不用,讓他沖我來。”
*
氣歸氣,李鐘民做起事來行動速度還是很快。
讓助理給宋西寧發了一串長長的藝人名單,包括擅長方向、作品等供他挑選,內容十分詳細。
去一趟公司餓了,宋西寧于是又去了趟飯店。一邊吃,一邊先将名單丢給劉興做初篩。劉興這些年在公司也沒有偷懶,人頭認得很全,很快就挑出了三個合适的藝人,還每一個都在特別點上做了備注,慢慢說給宋西寧聽。
很細,讓宋西寧揚了揚眉:“小劉同志可以啊。”
劉興:“嘿嘿,謝長官!”
宋西寧一溜煙看下來,覺得這三個都不錯,唯一的缺點就是不紅。但沒關系,宋哥紅。
可是宋哥雖然紅,也只能帶一次綜藝,帶不了其他。所以得選擇三個之中續航力最好的。
那就只有蔣遠了。
這小孩跳舞不錯,長得也不錯,人勤奮誠懇,重要的是,前段時間到處應酬的時候,宋西寧得知接下來有一檔舞蹈節目正在敲選手。如果這個時候能讓蔣遠跟着他刷一刷臉,後面的舞蹈節目很容易就能安排上。而且速度快,前後就半個月的事。
宋西寧先是在他的名字上挑眉看了看,旋即瞧着照片,突然意識到這正是他去李鐘民辦公室之前,在樓下練舞室裏瞧見的那個小藝人。
宋西寧倒也不會因為別人在扒自己前任的舞,就此毀滅掉別人的機會。定了是他就是他,只是在內心感慨了一聲孽緣。叫蔣遠還跳俞燃的舞。
然而更孽緣的還在後面呢。
人選發回去後,助理那邊很快就又給宋西寧回了一條信,是有關接下來的綜藝的。
原本,李鐘民給他安排的是一檔室內綜藝。這種室內綜藝會有很多讓嘉賓剖析自己的機會,且還有專業的主持人幫忙控場,這就很适合林爾承。
但現在宋西寧不帶林爾承,要帶蔣遠,這室內綜藝就上不去了,蔣遠達不到人家的條件,只能上同衛視的一檔室外綜藝。
室外綜藝開在大山裏,這對宋西寧來說倒不是什麽問題。
問題是,常駐嘉賓有俞燃。
助理那邊再三表示,同期的,飛行嘉賓能臨時插.進去人的,價格高的,就只有這一檔了。
這次還真不是李鐘民動手腳,是的的确确情況如此。
宋西寧當時剛回家,看見這個結果時,內心多少有點躲不過去的無奈。
随即才關門放下手機,擡眼朝家裏看去。
*
宋西寧所在的小區,是北城一套私密性極佳的小區,價格昂貴,外景內景都非常美好。算是他這些年最大手筆的一回,裏面的每一處家具也都是根據他的喜好所訂。
是偏溫暖的輕奢風,用的啞光瓷磚,不鬧人。
這五年的時間,宋西寧偶爾會回北城看看老宋,但卻從來不回家。
究其原因,是因為俞燃曾經在這裏住過,且住過不少時間,留下了很多痕跡。
雖然離開的這些年,劉興定期會找阿姨來打掃衛生,但他們不可能丢宋西寧的東西。而除了宋西寧本人,也沒誰知道這間屋子裏還有哪些細致的小東西是俞燃的。
所以宋西寧才總不願意回來。
即便他內心已經将這份感情處理得很幹淨,到達熟悉的地方時,腦海裏也還是會聯想出記憶。這是人類的本能,無法自控。
走到衣櫃,果不其然翻出了裏面幾件俞燃的衣服。
宋西寧嘆口氣,正準備先不管這些去泡個澡再說。然而才剛走到浴室門口,瞧見那熟悉的浴缸,人又一個倒退轉彎,背靠走廊牆壁罰站。
手輕掩唇,頭發垂落下來。
……他不應該回來,他應該通知劉興賣房。
這廂宋西寧面對久別重逢的家正有些難為情,那廂他的手機便突然震了一下,是微信,有新的好友申請。
備注:宋哥,我是陶莉,俞燃經紀人。
宋西寧揚眉,剛點通過,那頭陶莉就飛速變成“正在輸入”。
“宋哥,我聽《遠行》的節目組說你可能會成為接下來兩期的飛行嘉賓,是這樣嗎?”
宋西寧:“嗯。”
那邊停頓了一會,回複過來說:“好。那我們這邊會按照之前的約定請假。”
宋西寧安靜地看了會這行字,當然知道所謂的“約定”是什麽約定。
随即嘆口氣,發了條語音過去,聲音很溫柔:“怎麽請啊?”
陶莉外放出來的時候,原本還倚靠在沙發裏,不知聽說了什麽,情緒極差的俞燃立刻擡了眼。
雖然臉還是凍着的,可這本能反應就像聽見了什麽號令一樣。
“出息。”陶莉不屑噴了句。
她本意其實是不贊成俞燃這樣做的。頒獎禮、封面,這些不想合作好說,畢竟都還是私底下的事,沒到臺面上去。
但是綜藝這種,都已經是常駐嘉賓了,宋西寧一來就立刻請假,還一請就正好請兩期,多少有點古怪,搞不好反而會激起觀衆猜疑的浪潮。
然而俞燃那天答應過宋西寧了,便執意要這般做。
不止這檔綜藝,這半個月來所有的活動他都有如約避免。有時不小心撞上宋西寧和李鐘民,也只是遠遠看着,不會上前打擾。
自家藝人如此堅持,又的确事出有因,陶莉也沒有辦法,只能慣着,遂發消息:“宋哥你到的第二期錄制時間,和玉梅獎的頒獎時間差不多,本來就要請一期的假,至于第一期,我們可以接個病假。”
俞燃早年是唱跳藝人,身上本就有不少傷。這次錄制《天高高》的時候還是實地拍攝,那大山是真的陡峭,他又受了些新傷,這些粉絲都知道,理由很說得過去。
宋西寧之前之所以嘆息,是因為終于決定硬着頭皮進浴室收拾東西去了。
然後很快就翻找到了浴缸外懸挂的一條帶鎖項鏈。
一把小小的銀色鎖,挂在項鏈的中間。那些年宋西寧在外邊,很難聯絡,劉興可能以為是他的,便挂在原位沒有動過,或許還清理過一兩次。
……然而這其實是俞燃的。
伸手拿過這條項鏈,回想起他當時戴在俞燃脖子上,意圖将他拴住的樣子,宋西寧伸手遮了自己的半張臉,三十多的老臉有點微紅。
再偏眸看見陶莉的信息,想了想,最終道:“我這邊沒關系,你那邊要是不介意的話,可以不請。”
頒獎、封面不去,那是宋西寧自己的事。他說過不認為俞燃虧欠他什麽,所以這次是他自己事發突然,卻要俞燃為他請假,這說不過去。綜藝的假期也不是無償随便請的。
總歸是一個行業,确實不能避開一輩子。何況今天和李鐘民的對話,也再次讓他意識到,該來的早晚躲不過去。
宋西寧最後看了手裏安靜的項鏈一眼,默默将它丢進了一個儲物籃,預備長痛不如短痛,一次性将俞燃的東西清理幹淨。
銀色的項鏈很快就被一件單薄的短袖遮住了光芒,看着有些委屈,卻又小心翼翼地鎖住了宋西寧餘留下的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