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砰”地一聲窗框響,将那提神醒腦的冬風隔絕在外。

事物總是經不起對比,溫度也是如此。方才不開窗時宋西寧沒覺得巴士內有什麽問題,這會兒開了又被人關上,一時間竟感覺到悶。

蔣明曾經同阿遠第一次見面的繁華街道就在眼前,歲月流逝牆壁卻并未褪色。坐在前面的程至直接探出腦袋去張望,興奮地做揮手作招呼狀,仿佛回到了家鄉故裏。

但那并不是他的家鄉故裏,而應該是宋西寧和俞燃的。

有些事奇怪就奇怪在,故事外的人能無比坦然地說出自己閱讀故事時的喜怒哀樂,甚至大談故事給自己帶來的影響。反倒是真正曾經在故事裏的人,不再敢随意提及。

宋西寧回頭只看了俞燃一秒,便将視線偏移開。

但影片中的蔣明沒有,他看阿遠的表情好像在看外星人,大抵是這輩子沒聽過這麽歪的道理。

阿遠同他說,自己并不是慣偷,是因為母親重病在床,家裏負擔太重,又恰巧這時聽人說小城裏來了個大戶,所以才一時想歪,動了壞念頭。

這種為自己開脫的陳詞濫調蔣明聽過太多,不信也不想理。“砰”地一聲就将阿遠關在了門外。

可阿遠并沒有放棄。

他纏上了這個小城裏難得來的外人。一開始向他道歉,後來又要求蔣明也道歉,說是不要賠償了,說句對不起就好。再後來詢問蔣明會不會發短信,說是聽人講把母親的情況發到電視臺去,會有好心人幫忙。

阿遠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是個大雨天,空手跑第一趟蔣明沒有理,管人借了手機跑第二趟時,蔣明依舊沒有理。

他坐在髒亂的房內抽煙喝酒,原本淨白的下巴已經長出了成片的胡茬。而阿遠則在大雨的門外努力地摸索他不太會用的手機,按鍵聲和雨聲混雜在一起。

沒過多久,手機的主人找上門來,阿遠焦急地懇求,卻還是被人無情奪走。阿遠沒有放棄,起身一個勁拍蔣明的門。他說了很多媽媽的情況,蔣明還是沒有開。

到最後,門外的聲音安靜下去,阿遠走了。

他在門外挨家挨戶地再求人幫忙,而蔣明則在阿遠的聲音裏,又開始自殺。割腕被冬季的冷風凍了傷口;放煤氣發現這破屋子竟然漏風到堵都堵不上;終于決定以難看的上吊之法結束自己的生命,卻被興奮到大拍他門的阿遠吵得折了腿。

阿遠的媽媽好起來了,蔣明則被阿遠送進了醫院。

阿遠愧疚又震驚,言說城裏人怎麽還會想自殺。蔣明嫌他煩,讓他滾,阿遠沒滾。

倘若說影片的最開始,追求的是窄小感拍攝,那麽故事進入到這個時候,鏡頭就漸漸開始變寬敞了。

阿遠送蔣明去醫院的時候,窗外照入了影片裏的第一縷陽光。

整個故事,也從最開始的壓抑氛圍,漸漸開始走冷幽默的路子。

阿遠沒滾,每天照顧完媽媽就下來纏着蔣明,一會同他說媽媽的情況,一會又問他知不知道做什麽才能報答那些好心的城裏人,再往後更是得寸進尺,開始詢問蔣明城裏是什麽樣子的,他沒有去過,能不能同他講講,是不是溫暖又美好。

蔣明不堪其擾,腿沒好就一瘸一拐地出了院。阿遠則極懂變通,立刻就跟在他身後,開始上門照顧。

這段戲宋西寧每天頂着個碩大的腿包,“出院”的戲時因為沒弄好拐杖,還直接摔在了地上。

他一直說沒事,俞燃卻當場和他辯說有事。

将褲腿往上拉,果然是一片吓人的青紫,皮膚都往外裂出血塊。

那段時間,導演一直在培養宋西寧和俞燃戲裏戲外的情感。而俞燃似乎相當受用,當時就把給宋西寧上藥的任務攬在了自己身上,哪怕下了工也會借此原因往宋西寧的房間跑。

宋西寧有時候讓他進去,有時候将他拒之門外。但不管他怎麽做,俞燃第二天都照來。

組裏人常說,他兩是越來越像角色了。宋西寧深以為然,有回便也這麽問了俞燃。

俞燃那時正靠在宋西寧腿邊看着劇本,頭也沒擡地回說:“怎麽可能,我分得清你們。”

頓了頓後,又擡起頭來看宋西寧的眼睛:“不過這部戲,分不分得清有差嗎?就算覺得你像蔣明,也沒什麽問題吧?”

他那時剛洗過頭,有點餘濕的黑發落在宋西寧的腿上,擡臉時的黑眸裏乘着純粹的好奇。

次日,一模一樣的場景。

蔣明靠坐在床上,被他嫌髒的阿遠終于去洗了個澡。不适應地靠在蔣明的腿邊,擡起頭說:“哥,你腿還疼不?”

“不疼。”

“那你以後能不自殺了不?”

“關你什麽事?”

“自殺要下地獄的,我覺得哥是個好人,不能下地獄。”

阿遠說這話時帶着很笨拙的鄉音,是俞燃特地去學的。他的語言天賦很好,聲音也很好聽,在這方面下的功夫,深受方慮認可。

蔣明垂睫說:“你就知道我是好人?”

阿遠笑了,笑得特別純淨:“對,我知道,城裏的都是好人,哥也是好人。”

蔣明覺得他傻,不願同他多說。細長的手落下去,撥開阿遠的腦袋,翻身上床,背手大喇喇地躺下。

阿遠不明所以,在地上很是認真道:“真的啊,我真覺得城裏的都是好人,我媽以前進城打工過,就是這麽和我說的,我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到城裏去咧。”

他一邊說,見蔣明沒反應,又一邊窸窸窣窣地爬上床,側躺着将腦袋放到蔣明的肩膀上去。窄小的房間裏,那張尚年輕的臉笑得特單純:“所以以後要是有機會,哥你帶我去城裏好不?”

這是一個長鏡頭,阿遠近乎依戀地躺在蔣明的肩膀上。俞燃實際上是比宋西寧要高大一些的,所以導演用了許多鏡頭技巧,才拍得俞燃像個十五六歲的小少年。

而年過三十一臉亂胡的蔣明則抱着頭沒有說話。

片刻之後,将阿遠一腳踢下了床。

雖說還是同之前差不多的抗拒模式,但這天之後,兩個人之間卻是實打實地出現了變化。

蔣明開始剃胡子,開始陪阿遠梳理接到的贊助,開始問阿遠什麽時候去上學,甚至開始在阿遠受人欺負的時候,舉着木棍砸了過去。

那是一場大雨戲,攻擊阿遠的是之前媽媽住院時,所借醫療費的債主,一群人不要命地逮着阿遠打,阿遠嘴上則不斷告饒,說還有媽媽要照顧。蔣明跑過去,拼了命才把阿遠救下來。

兩人艱難跑回小樓,身上都帶着或輕或重的傷。

蔣明嘴角滲血,坐在陽臺上,看着窗外抽煙。而阿遠則跟過來,渾身力竭地躺在他的腿上,重重呼吸着。窗外通向大城的公路燈火通明,窗內的陽光賓館卻是窄小.逼人。

就這樣過了很長時間,阿遠才伸手輕輕碰了碰蔣明的眉心,好奇地問他說:“你總是皺眉,到底在煩惱什麽啊?”

蔣明垂下目光,看見阿遠渾身是傷,卻一點兒也不為自己難過,只好奇詢問他的樣子,眼眶突然就紅了。

他問阿遠,怎麽不先管管自己。

阿遠說:“習慣了啊,有什麽好管的。”

蔣明說:“那我有什麽好管的?”

阿遠盯着他,頓了一下,随即揚唇爽朗地笑起來:“那哥跟我不一樣咧,哥你從城裏來,人那麽好,當然得好好的。哥好好的,我就高興。”

……那時候俞燃說,哪怕分不清也沒有關系,總歸宋西寧确實是有那麽點像蔣明的時候,宋西寧內心其實不怎麽高興。

說不清原因,但嘴上含糊地說過俞燃一句:“偷懶。”

俞燃不明所以地問他:“這為什麽是偷懶?”

宋西寧沒答出來。

暴雨陽臺的這場戲過後,蔣明和阿遠交流完畢,将他推到浴室裏,讓他脫衣服說要幫忙上藥包紮。

阿遠卻一下子僵住,推說不要。

蔣明覺得奇怪,不理解這有什麽不要的。阿遠被人打的傷大多在後背,沒人幫忙自己怎麽上?

但阿遠堅持不要,蔣明同他拉扯了一會,最後氣極地把浴室門砰一聲關上,讓他自己包。

坐回外邊的床上時,抄過一旁廢舊已久的筆記本,又開始算阿遠的贊助金,以及……自己慘不忍睹的賬戶金。

他想起這些時日阿遠總說要去城裏看看,便開始琢磨他身上的錢到底還夠不夠這樣一趟開支。算得七.七.八.八之後,喊了浴室裏一句,說打算第二天去同阿遠看望一下他媽媽。

阿遠沒吭聲,蔣明覺得他大概是在辛苦包紮。可到最後他算到困得睡着,阿遠也沒有從浴室裏出來。

次日天明,陽光照進這間極亂的小屋。小刀、酒瓶、炭火盆都還在,蔣明困倦地從床上爬起來,發現阿遠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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