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修)
第 7 章(修)
朱鳳的爹乃是正三品大員,奉诏入都,拜為公卿,與那些虛銜不同,是實打實掌着權的。
是以就算林太太想将林沅的婚事辦得草草了事,也需注意分寸。
林妙的婚事風光大辦後還有一串收尾要做,林太太忙完那頭,這才不慌不忙地将林沅的嫁妝單子準備起來。
簡簡單單二十四擡嫁妝箱——反正朱家給的聘禮少。
又在街坊鄰居處随手請來幾個婦人負責梳妝梳頭絞面。
那頭便有人将嫁衣等一應物什送過來,都是些價錢便宜做工又快的綢緞莊。
林太太幾乎沒怎麽經手,最多的時候就是躺在榻上掀掀嘴皮子。見太太不當回事,下頭做事的人自然散漫起來。
照理說,是林家高攀,态度不該敷衍至此,可誰讓朱鳳先前得罪了林太太,要娶的還偏偏是林沅?
林太太心底早将朱家咒罵了個七八十回,也樂見林沅嫁去守那活寡。
而朱家那頭對于此事,就可以說是到了漠不關心的地步。
林太太怕朱家挑刺為難,便請了天寧城最有名氣的鋪母,她生得喜氣,又福壽雙全,最适合不過。
鋪母上了一趟朱家,還将嫁妝單子也一并拿給朱鳳瞧了。
不過半個時辰,鋪母便回來交了差。
林太太奇怪問她:“怎麽回來得這般快?”
鋪母答道:“朱大少将我放進去後自己就出去喝酒了。朱太守又不在府中。我鋪了房便快快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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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妝單子朱大少看了?他可有說什麽?”林太太問。
鋪母搖頭:“只略略看了幾眼,倒不曾說過什麽。”
林太太便放心了。看來草草了事也行。
朱鳳親娘去得早,太守府如今沒有女主人。指望兩個老爺們兒操持婚事,未免強人所難。
更別說朱鳳壓根兒沒将此事放在心上,否則又怎麽會在大婚前日上酒樓聽小曲,同幾個狐朋狗友說說笑笑?
世人都嘆可惜,一個好好的黃家大閨女糟蹋給了朱鳳。
只是這日子總得過,後日便是婚期,如今府裏連紅綢都還沒挂上,更別說把嫁衣送來給林沅讓她瞧瞧可否合身。
林沅側眸看向挂在一旁的鳳紋牡丹床幔,這也算得上是自己一針一線縫出來的。
只是在這冷清的院落中,那抹朱紅卻格格不入。
蓬門荜戶嫁女,也不至于此。
林府下人譏諷着神情,路過春藤院時還不忘說上一句:“瞧她那作态,當初有臉去攀龍附鳳,現在遭了報應,還怪得了旁人?”
正經人家的嫡出小姐愛慕虛榮,攀附權貴,不是什麽上得臺面的事。
绮雲在牆角聽了這一嘴閑話,氣得忍不住掉眼淚。她匆忙擡手将淚珠抹去,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又挂上笑臉,推門進了屋。
婚嫁前夜,尋常人家的女兒還能撲進母親懷裏哭上一場,而主仆二人只能守着死寂的空氣看天際翻出魚肚白。
到了林沅的大婚之日了。
天還未亮,幾個婦人便大刺刺推門進屋,說了幾句喜慶話後就再不發一言,只團團圍住林沅,絞面的絞面,梳妝的梳妝。
手法着實有些粗暴,林沅疼得倒吸一口涼氣,眼角泛起淚來。
等到婦人折騰林沅絞完面,正給她臉上撲脂粉時,外頭才終于三三兩兩響起了敲鑼打鼓聲。
林妙大婚時,林太太請了不少親朋好友前來觀禮,在門口攔新郎官時的陣勢,別提多熱鬧了。
绮雲心中豔羨得不行,只希望姑娘大婚時也能如此。
殊不知林太太這回卻是一個親戚也沒請。
到了時辰,林府大門仍舊緊閉,只有兩盞紅燈籠孤零零地挂在府門兩側,風一吹,燈籠下垂着的穗子便輕輕搖一搖。
辦喪事都比這熱鬧,起碼還有人嚎兩嗓子。
绮雲見此情景,心中苦澀。
若是姑娘的父母還健在,若是魏州林氏還在,又怎麽會容她們将姑娘欺辱至此。
绮雲咬着一口銀牙,藏匿于心的忿然與不甘到了此刻竟一鼓作氣地竄了出來。
就在此時,遠處忽然有樂聲遙遙傳進她耳裏。
绮雲一愣,匆忙推開林府的一扇角門,擠着腦袋從門縫裏擡眼望出去。
只見寬敞的大道中央,有一隊人身着绛紅衣衫,四人一排,長長一列,井然有序地朝這邊走來。
绮雲看不真切,她又略微探出身,眯起眼細瞧。
這才看清了在那隊伍最前頭,坐于高頭駿馬之上,身着絺冕禮服,腰間系着地青色绶帶,金飾佩劍的朱鳳。
他金冕束發,背脊挺直,手執馬缰,竟全然不似平日那般散漫悠哉。渾身的氣度活脫脫像換了個人。
绮雲回過神後,匆匆将角門一掩,回身就往林沅的院子裏跑。
這時幾個婦人已将林沅打扮得妥妥當當,婦人們心裏也覺得奇怪。
照理說,家中姑娘出嫁,沒有姐妹,也該有她娘親、兄長前來送些吃食,問問話才是。
可她們在這屋裏坐了老半天了,林家竟是一個人都沒來。
婦人們無法,只得代替起林太太,隐晦的跟林沅提了提需得如何圓房,如何才能讨夫君歡喜,在夫家要孝敬公公婆婆等等諸事。
林沅低垂着頭,不由雙頰緋紅。聽外人交代這種事,着實有些尴尬。
“姑娘,迎親隊伍快到了。”绮雲推門進來。
幾個婦人如釋重負,總算可以交差回去了。
林沅端坐于雕花太師椅上,頭上簪着花釵,身着青色嫁衣,腰間系了條絲縧。樸素得全然不似出嫁女。
绮雲瞧着瞧着,差點又掉出眼淚。
她想起林妙出嫁那日,她從遠處遙遙看了她一眼,金銀琉璃钿頭花釵,滾金邊大袖運裳,被她的兄長背着,坐上了八擡大轎。
婦人們都走了,林沅勾勾绮雲的手,被脂粉撲得雪白的一張臉沖她露出個笑來:“大喜的日子,快別哭了。”
绮雲也知道自己不該哭,只能抹抹眼淚,悶聲道:“姑娘……奴婢不甘心。”
“我知道,我也不甘心。”林沅輕聲道,“可你想想,今日便是咱們脫離苦海的日子。朱家再差,也不會比林家更差了。”
她推開門扉,绮雲忙上前攙她,二人往府門而去。
待走到大門口,外頭的敲鑼打鼓聲便愈加近了。從清晨就籠罩着林府的那陣冷清,終于也染上了些喜慶。
林府大門緊閉,照習俗,需要新郎下馬來做幾首催妝詩,再由迎親隊伍一起喊新婦出來,方才能将這府門給喚開。
只是林太太根本就沒請族人前來,自然也就無人攔門。
朱鳳又是出了名的惡霸一個,哪個不想活的敢摻和這熱鬧?
是以天寧城的百姓雖早早起來立在街頭看熱鬧,卻不敢跟着起哄。
朱鳳便在衆目睽睽之下,一扯缰繩,從馬上下來,命人推開了林府的大門。
府門“吱呀”一聲敞開,林沅立在院中,紅蓋頭遮掩了她的容顏。身旁除卻绮雲,再無旁人。
饒是天寧的百姓也不由驚了一下,前頭長姐婚事那般盛大,輪到這個次女,怎的這般寂寥?
绮雲扶着林沅,一步一步向府門口走去。
她這時才分心的擡頭看了眼外頭,一下子便愣住了。
朱鳳站在最前頭,他身後的迎親隊伍筆直而長,一列一列立在道中,一眼望過去竟看不到盡頭。
而那隊伍中央,有一八人擡的花轎,鑲金紅頂,绛紅蓋帏,在豔陽照射下竟反射着燦燦金光。
迎親隊伍兩側街道,人頭湧動,皆是被朱鳳今日的娶親陣勢吸引而來的百姓。
天不亮時還冷冷清清的街道,這會兒因為這場婚事,林府門口已是車水馬龍,摩肩接踵地擠滿了人。
绮雲驚了一跳。
不止绮雲,林太太在屋裏接到回禀時,也驚得一下子立了起來,“怎麽會?朱鳳不是對這婚事半點不上心嗎!”
若不是如此,她也不會草草的辦了林沅的婚事。
這會兒全城百姓前來觀禮,看到今日的林家排場,哪裏還會有不懂的——是義母苛刻子女,心偏到十萬八千裏外去了!
所謂衆口铄金,人言可畏,長舌婦有多厲害,林太太可清楚得很。
她心底一陣發怵,“走,快随我去府門口!”
她得趕緊去做做慈母,否則日後流言蜚語還不得壓垮了林家。
可林太太匆匆趕到府門時卻撲了個空,朱鳳的迎親隊伍已然離開。
林家備下的二十四擡嫁妝正被人擡着,遙遙跟在其後。與前面那聲勢浩大的迎親隊伍相比,這二十四擡嫁妝箱就猶如烈日下被人拉出來曬鹹魚。
林太太沒趕上,但心底也不急了。
朱鳳先前表現得對這門親事毫不在意,這會兒卻兀然搬出這般陣勢,無非就是想打她的臉。
可朱鳳也不想想,娶親隊伍能長,嫁妝隊伍卻長不了。遠看這一長一短,十足的滑稽。
街巷間便有人指着嫁妝隊伍議論紛紛:“林家阿沅不是承了祖上家産?魏州林氏可是富商之家,怎的還不如那小門小戶?”
“我看是林家太太偏心太過,拿了家産來填自己親生閨女的嫁妝。”
“喝,林家阿沅自己不守婦道,出了差池,我看林家太太還沒讓她一繩子吊死就是好的了!”
衆人各有所想。
還不待他們再說幾句,便聽有人高聲一喝:“看那是什麽!”
衆人擡眼望過去,只見從迎親隊伍旁的一條夾道中,忽地竄出來一隊人。
那隊人同樣身着绛紅喜袍,每人肩上擡着三層嫁妝臺子,腳一個轉彎,竟跟在了娶親隊伍後頭。
衆人還在疑惑,便又不斷地有人擡着嫁妝從那小道中拐出來。
打頭的前十幾擡嫁妝上整整齊齊碼着滿滿當當的金銀首飾、珠寶佩環。當真是金光燦燦,亮得人雙目生疼。
衆人目瞪口呆,還沒看完上一擡,立馬就有下一擡被擡到面前。一擡接一擡,看得人眼花缭亂。
一摞一摞的銀票、田舍鋪子宅邸地契,赤金鎮紙,數不清的從衆人面前穿流而過。這廂還沒看完,後頭就又幾十擡雕工精湛的藤椅屏風、文房墨畫等一應器具被擡出來。
仿佛不要錢一般多!
看戲的百姓徹底傻了眼,這隊人一人肩上扛三層臺子,一擡又一擡的魚貫而出,竟像沒了個完。
怪道魏州林氏那般為人樂道,原來真是富得流油。
而林太太此時也呆住了,她眼睜睜看着那數也數不清的嫁妝臺子被擡出來,心底猶如五雷轟頂,額角泌出一層薄汗。
怎麽會?
林沅怎麽會有這麽多嫁妝?
她一個激靈,反身往回走,“給我開庫房!”
林太太帶着一幹婆子将林家的庫房門打開,可林沅帶來的家産箱子正好端端的在裏頭放着。
她一時懷疑自己方才是看花了眼,又命婆子将這些箱子統統打開來看,可似乎也沒少什麽東西。
林太太眼前都有些恍惚了。
她心底不住的思量,若沒有偷庫房裏的,那林沅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嫁妝?
那目不暇接的金玉珠寶,一疊一疊小山般的地契銀票,竟然就這麽生生入了朱家的錢袋,而朱家下的聘禮在那些嫁妝面前,連一粒灰塵都算不上!
林太太思及此,登時猶如吃了蒼蠅般的難受。
而在沈家宅中的林妙聽聞此事,本已送進嘴裏的葡萄差點沒被她給吐出來。
“林沅哪兒來那麽多嫁妝?”她驚坐起來,“阿娘怎麽會不知道?”
傳話來的丫鬟搖搖頭,只說不知。
林妙皺起眉頭,“肯定有鬼!明日随我回一趟娘家,我要問問阿娘。”
話分兩頭。
這邊直到天際夕陽餘晖,那浩浩蕩蕩,如財神爺現世一般的嫁妝隊伍終于将最後一擡搬進了太守府。
天寧城中随之就炸開了鍋。
本以為林妙的四十八擡嫁妝已是盛大無比,卻沒想到林家阿沅這整整一百零八擡直接将前者壓死在了泰山之下。
今日林朱兩家的婚事,風光滿城,真真當得起十裏紅妝這四個字。
王孫貴族的嫁娶,也不過如此了!
有人連連唉聲嘆氣:“可惜,可惜,當真可惜,嫁給那禍害實屬可惜!”
而那讓人覺得可惜的林沅此刻已被朱家的丫鬟送進了新房。
幾個丫鬟服侍着林沅換了衣裳,将妝洗淨,又端來幾碟糕點讓她填填肚子。随後便規矩的退了出去。
林家今日沒有發帖請人,朱家這頭卻來了許多的人。
林沅蓋着蓋頭,看不真切,只記得耳邊鞭炮聲不絕于耳,歡聲笑語間,她就被迎進了新房。
朱鳳這會兒想必在前院陪酒,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
林沅便将蓋頭一揭,伸手拿桌上的糕點來吃。
绮雲在一旁等林沅吃好喝好,淨了手,方才窺着她的臉色說:“姑娘,奴婢是不是看晃了眼,那嫁妝隊伍……”
她先前跟着迎親隊伍時還渾然不覺,直到周圍人聲實在太過喧鬧,她才扭頭一瞧。
結果就是這麽一瞧,把绮雲吓得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
身後浩浩蕩蕩一擡接一擡的金銀珠寶、銀票地契,險些把她的雙目晃瞎。
直到進了太守府,都還有些神志不清。
方才靜下來細想一番,恐怕與姑娘讓她交給白善的玉佩信物有關。
“姑娘,那玉佩到底作何用處?總不能是什麽天人寶器,能憑空變出那麽些財帛吧?”
林沅聽她這說法,忍俊不禁:“若真是什麽法寶,我可不會用來做這事。”
“那究竟是……?”她還是想不明白。
“族長當年怕林家貪我錢財,便将家産一分為二,一半跟我進了林家,一半由族長替我保管。并給了我玉佩信物,日後若有需求,便拿上信物去領那另一半家産。”
林沅說得輕巧,绮雲卻瞪大了眼,下巴都要掉到地上。
“原來姑娘早就留了後招!奴婢竟然全然不知。”
“族長說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我才沒有告知你。”林沅捏捏她的手,讨好道:“好绮雲,千萬別生我的氣。”
绮雲佯裝惱怒:“姑娘還逗我呢!”
林沅便松開手,咯咯一笑,聲若銀鈴。
“這倒也好,若是奴婢有千裏眼,定要看看太太如今是怎樣一番神情,想必氣都快氣死了!”
林家人最是愛財,要是知道還有一半家産沒到自己口袋,指不定如何跳腳呢。
她話音剛落下去,房門忽然被人推開,一陣風随之刮進來。吹得燈臺上的紅燭險些熄滅。
林沅盯着那竄跳動的火苗,不由心跳也快了幾分。
外頭夜幕将至,朱鳳一身堇色襕袍,長身玉立。腰間還攜着那把鑲金佩劍,眉如遠山,目若朗星,端的是俊俏少年郎。
這人分明在前院待了許久,此刻臉上卻絲毫不見醉意。反倒是在看見林沅後,唇際輕輕向上一挑,沖她綻出個笑來。
“……沅沅呀,答應我的事,你該兌現了吧?”
林沅端茶的手很不合時宜地,抖了一抖。因為她看見,朱鳳的腳邊正趾高氣揚地站着一只……公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