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林沅的視線從朱鳳漂亮的臉上,緩緩移到了他腳邊的那只雞身上。
紅豔豔的雞冠張開,下半身挺直,通身的黑毛油光水滑。
眼神裏還帶着點殺氣。
林沅與它四目相對,着實被這雞眼裏的王八之氣震懾了下。心道不愧是惡霸養的雞,神似其主。
那黑雞圓溜溜的眼珠子盯着林沅看了半晌,忽然脖頸轉彎,竟扯下根雞毛,用喙銜着,小爪子在地上踩得嗒嗒的,就朝林沅奔來。
它來到林沅面前,雞身一撅,雞嘴朝她一努,小小的雞眼裏透露着大大的喜悅。
林沅有些莫名,她瞄了眼朱鳳,見他神色自若,顯然不意外這只雞的來歷。只得默默伸手,接過了那根羽毛。心道人家纨绔子弟養狗養貓養鹦鹉,朱鳳倒是特立獨行,養了只瘦了吧唧的雞。
朱鳳不知林沅的腹诽,晃悠悠步到她身側,修長白淨的手指将黑雞提溜起來,悠悠道:“平日裏見了生人兇神惡煞,怎麽這回換了個貌美小姑娘來,雞臉就變了呢?”
說罷,偏頭瞧瞧林沅,又看回黑雞,“只可惜人雞終有別。”
黑雞登時像聽懂了人話,眼巴巴叫喚幾聲,雞冠耷拉下來,瞧着還有幾分可憐。
林沅對這一雞一人的話充耳不聞,倒想起另一件事來。
朱鳳吃喝玩樂樣樣精通,投壺、射箭、搖骰子,狩獵、釣魚、打馬球,無所不精無所不玩。
鬥雞也是其中一項。
天寧城人都知道,朱大少手底下有一只名雞,身負上任半年,不曾有過敗績的名譽。在鬥雞圈子裏乃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而這只黑雞體型矯健,眼光銳利,一看便知道與家養的肉雞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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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成就是傳聞裏那只不曾敗北過的傳奇鬥雞。
林沅在琢磨的時候,朱鳳已将黑雞放下地,悠悠朝門口問了一句:“今日誰放它出來的?”話中帶着幾分漫不經心,似乎只是随口一問。
可敞開的門扉外立刻撲通跪下來兩名婢女,皆伏低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大、大少,奴婢今夜去查雞舍時,栅欄門已經被打開了……”
朱鳳大婚,下人們從半月前便開始張羅,因着朱大人公務繁忙,顧不上府中內務,下人們要做的事就更多,整日忙得跟陀螺轉似的。
尤其是今日要将那堆滿了前院的嫁妝清點出來,幾乎動用了太守府所有賬房、管事媽媽,這才趕在夜深前完了事。
雞舍那邊自然便被疏忽。
兩個婢女也知道這會兒是什麽時期,這只黑雞如今就是塊寶,出了問題誰都擔不起後果。
朱鳳長眸半掩,若有所思點點頭,面上看不出喜怒,“自去領十個板子。”
兩個婢女顫着身子連連磕頭謝恩,離去時順帶将黑雞抱走,再給立在屋內一角的绮雲使了個眼神。绮雲心領神會,連忙躬身,行禮告退。
房門被關上,桌上紅燭的火光又跳動兩下。林沅方才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瞧見緊閉的門扉,大紅的帳幔,還有被她取下來擱在一旁的花釵,剛靜下的心又揪了起來。
自己被吹鑼打鼓的喜慶聲迎着,在花轎中雖看不真切,但能隐隐瞧見太守府碧色的瓦檐,黑底金字的門匾。這廂看來,林家宅邸竟不及太守府一半之大。
林沅到此時,才隐隐有了踏入深宅大院的微妙之感。
朱鳳在天寧城人人畏之,畏的是他這個人,也是他背後的勢力。而自己不過是一商賈家的孤女,如今卻成了朱家長媳。
若放在以前,連她自己都不會信。
林沅擡眼,視線在朱鳳臉上晃了一瞬。少年郎膚白唇紅,容姿如玉雕。跳動的燭火照在他眸中,映得他半邊臉昏暗深沉。
全天寧城中也挑不出幾個能有這等容貌的人。
林沅莫名之間,就想起了今早那些婦人交代她的事。
圓房……
她抿了抿粉嫩的唇瓣,心道不成,自己和朱鳳不過是互利共贏,可不能到最後假戲成了真做。
便在腦海中斟酌了一番話語:“大少,言歸正傳。我今日能得以擺脫林家,皆是多虧了大少。咱們事前說好的,你幫了我的忙,事後,我便還回來。”
說罷,甜甜一笑:“你要多少錢,我都給。”頰邊露出一對梨渦。
朱鳳原本悠悠盯着那盞紅燭,聽完對面女子這富婆包養小倌似的話,眨眨眼,視線偏回來,“誰說我要你的錢了?”
林沅眨眨眼:“你不是想要我的錢?”一頓,又問:“那你想要什麽?”
她原本以為朱鳳會提的要求,無非就是一個字——錢。
自己無依無靠,身後沒有勢力,亦無一技之長,總不能是朱鳳貪圖自己的美色。她從未聽說過朱鳳流連柳街花巷,必然不是好色之人。
那的确也只能是那些財帛了。
無論是五五分成也好,七三分成也罷,只要朱鳳開口,林沅沒想過回絕。朱鳳幫她的忙太大,若用錢便能償還,她倒是樂意至極。
哪兒知朱鳳聽罷,卻道:“我要你。”
林沅渾身怔住,心跳頓了一頓。
便聽到後半句話:“加入小爺的鬥雞隊。”
林沅:“…………啊?”
朱鳳道:“下月初七,天寧四坊出資籌辦鬥雞賽。咱們隊裏缺個人,我瞧着你倒是不錯。”
林沅沒聽明白:“不是,大少,我只會吃雞,不會鬥雞。您要不再想想?”
“不必想。”朱鳳悠悠撣了撣衣襟,嘴角一挑:“就你了。”
說罷立起身,叫人去将晚膳送來。
林沅在後頭靜靜望着朱鳳總是帶着絲笑意的側臉。
此人不開口說話時分明如玉面郎君般的風流意氣,可一旦開口就活像只橫來橫去的青色海蟹。
十足的不講道理。
林沅柳眉颦一颦,小嘴撇一撇,香腮鼓一鼓,覺得自己仿佛剛脫虎口,又入了狼窩。
太守府的大廚房将晚膳送來,清香炒悟雞、毛峰熏鲥魚、蟹黃蝦盅等等大菜小菜擺了一桌。
林沅的眸子都亮了一亮。
從前在林家,大廚房對林沅這個主子視若空氣,吃食一向是绮雲在春藤院的小廚房中做些簡單的飯菜。
倒是許多年不曾吃上過正經佳肴了。
林沅吃得歡實,早将圓房的事抛之腦後。
等到夜幕沉沉,她坐在梳妝臺前取頭簪,透過鏡子看見身後的朱鳳手一扯,将他自己的衣衫拉開一半,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胸膛。
林沅從未見過男子的身體自不必說,而朱鳳是穿着衣衫高貴清麗,脫了衣衫卻又有一股渾然天成的妖治在其中。
林沅不由一怔,別開臉,“你等等!”
朱鳳的手還真就停了下來,他側眸看着她:“做什麽?”
林沅問:“咱們是做買賣的關系,對吧?”
朱鳳點點頭。
“我如今雖為朱家婦,可咱們終究并非兩情相悅,對吧?”
朱鳳的眸中帶上了絲戲谑,不置可否。
“所以……”林沅咽了口唾沫:“咱們,咱們可有夫妻之名,至于夫妻之實,我看,可以再往後緩緩……您覺得呢?”
朱鳳沒說話。
一雙漂亮的眸子盯着林沅,盯得林沅心慌意亂,紅霞滿腮,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終于,朱鳳收回目光,将褪下的外衫往肩上一披,從鼻子裏發出聲嗤笑,轉身悠悠進了浴室。
待看不見朱鳳的身影,林沅才如釋重負,緩緩地舒出口氣來。她垂着眸,一直攥緊衣裳的素手終于松開了些。
林沅不習慣和人同睡一榻,更別說是跟朱鳳。
她磨蹭半天,警惕地爬上榻,躺倒在床榻內側。望着頭頂的牡丹鳳紋床幔,左思右想,又不知一會兒朱鳳出來該如何應對。
她心底還是有些怕的。
自己還未做好嫁人的準備,就已成了人婦。
在自己那一方小小天地裏生活慣了,嫁進朱家,便猶如兩眼一摸黑。
“朱家再差,也不會比林家更差了。”她喃喃自語。
等到朱鳳披着半濕的發出來時,林沅已經熟睡。
他換了身月色銘袍,步到榻前,垂眸打量着林沅白淨的側顏,嘴角輕輕向上翹了翹。
方才怕他怕得要死,這會兒睡得倒挺悠哉。
朱鳳腳下一轉,推門而出。
—
等到林沅悠悠轉醒,外頭天已蒙蒙亮。
她意識還有些恍惚,便聽頭頂有人道:“沅沅,醒啦?”
這聲“沅沅”叫得林沅真就徹底醒了。她轉頭便見朱鳳正悠悠坐在雕花椅上,手執玉骨折扇,盯着自己仿佛是來茶樓看戲的。
林沅坐起身,抱住被子一退再退,退到退無可退,方才擡起一雙水眸楚楚可憐地盯着朱鳳。心裏卻在暗暗思忖,昨日精神緊繃了一整天,竟然沾床就睡,也不知這房有沒有圓成。
朱鳳卻不管她如何想,見林沅醒了,便懶散地打了個呵欠推門而出,竟還真就是來喚她起床的。
他剛走,绮雲立刻沖進來,一把執起林沅的手,神情緊張:“姑娘有沒有哪兒不舒服?大少下手重麽?昨夜沒人傳喚,奴婢才不敢進來。”
這話說得古怪。
林沅眨眨眼,便聽她接着道:“大少昨夜一個人出了府,也不知道是去做什麽。莫非是姑娘惹了大少不高興了?這到底怎麽了?”
這話就更古怪了。
昨夜朱鳳難不成沒有和自己同塌而眠?
林沅思慮一番,最終什麽也沒說,只由着绮雲替她淨面梳頭上妝,收拾妥當。
新婦進門,一早便要去同夫家長輩敬茶拜祠堂。
朱家只有朱太守一個長輩,倒是輕松。
“大少久等了。”林沅碎步上前,同朱鳳保持十步距離,輕輕福了一福。
他立在牆邊一棵桃花樹下,豔陽透過花瓣照下來,在他半邊臉上映了細碎的光斑,襯得少年人如霁月風光。
“走罷。”朱鳳好笑地看眼隔得遠遠的林沅,腳下一轉,卻是往府門外走。
林沅忙提醒他:“大少,那邊是出府的路。”
朱鳳腳下不停,背對她扔下一句:“傻沅沅,就是要出府呀。”
朱鳳沒叫馬車,二人沿着街邊杏花樹,悠悠往城北而去。
天寧城的春日生機盎然,街上行人穿梭來去,卻總是同二人隔着老遠的距離。
等到林沅吸了幾口春日的空氣後,意識才終于清醒了些。
她開口喚他:“朱大少。”
“嗯?”
“我出嫁時,家中人叮囑我,成婚第二日一早,該去同公公婆婆敬茶。”
“噢,你公公昨夜沒回,今日也不在府中。”
“她們還叮囑我,第二日會有專人來收落紅錦帕。”
“這倒是沒聽說過。”
朱鳳神情自若,看上去不像是在唬她。
“她們還教我……”林沅刻意一頓,窺着朱鳳的臉色:“一定要讨得夫君歡心。”
朱鳳面色如初,漫不經心:“好好幹,鬥雞賽上替夫君我撥個頭籌。”
林沅沉默了。
朱鳳帶林沅來的地方是天寧城北集市。說是要帶她挑只資質極佳的鬥雞,林沅其他的沒明白,朱鳳這人玩性十足大這件事她倒是清楚了。
此處集市開得最早,大姑大嬸愛來此處采買新鮮果菜。
林沅當大家閨秀時,上街也不過是去藥鋪抓抓藥,還從沒來過這般熙來攘往之地。不由稀奇,多看了兩眼。
朱鳳跟在她身後半步,所經之地,人群盡散,在摩肩接踵的集市中,一路暢通無阻。
城北集市琳琅滿目,林沅目不暇接地看着這些自己從未見過的物什,不自覺緩了面頰。
可她大意了。
一直到林沅逛完集市,回頭一瞧才發現,身後的朱鳳沒了。
她把朱鳳給丢了!
身周人群攢動,四下一望,人擠人,腳踩腳,黑壓壓的一片,竟是半點朱鳳的影子也找不着。
沒了朱鳳這個開路神,竟連集市都不能好好逛。
林沅無法,若不是這般擁擠,朱鳳見與不見她都沒甚關系,她撥開人群往路邊小巷而去。
等她在街邊停下,還沒呼出一口氣,身後驀地響起一道聲音:“這不是林沅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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