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睡吧,我的天使。在一片深邃的黑暗中,我隐約聽到有人這樣面對着我說話,非常近,就在眼前,是睫毛能戳到眼珠的距離。
我家孩子是個混蛋不錯——後腦傳來劇痛,一下又一下,帶着某種動人的律動,不像樂曲,而是配合着某種話語——醒不醒的,就看命喽。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時感知到的一切不是幻想。
而現在,在一片漆黑之中,坐在地上,不知為何能夠看到自己,難以忍受的酥麻感順着指尖傳到後脊,汗水滴答,很快在地面彙聚成一灘。
在這片黑暗中待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因為在全然陌生且幾近無光的環境之中而産生的不安感消散了一些,或者說暫時被壓制。
在這樣無盡的獨處中,除了思考,我無事可做,也想明白一件事,似乎從一開始,早在爸爸第一次在我面前變臉之前,我就沒有真正自己一個人過。不是說沒有單獨待在某個地方,而是從來不覺得自己需要獨處,需要變成一個人,需要有自己的房間。
時至今日,仍舊如此。
這是否是我還沒有脫離父母懷抱的一種表現?
在接受自己要在莫名其妙的黑暗之中度日如年之前,我在黑暗中大聲嘶吼,痛哭流涕,無數次崩潰,但是什麽都沒能改變。
時間的流逝變得毫無意義,因為分不清什麽時候是一天開始,什麽時候是一天結束。
即便能夠在這樣的環境中認清自己,徹底長大,我也不明白有什麽意義,這種想法的誕生讓我明白一件事——原來我是這樣一個依賴于他人的存在。
起初我拒絕接受,後來就覺得怎樣都好,反正沒有人能夠給予我回應,那麽無論我成為怎樣的我,也都不會對他人造成影響。
有時,會有聲音從不知道哪個角落傳來,時大時小。
不管那是不是幻覺與想象,在聽到我之外的聲音之時,我從來沒有哪個瞬間如此熱愛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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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嘗試與那聲音對話,但是在連對方在說什麽都聽不明白的時候,顯然不能要求太多,于是我閉上嘴,生怕自己話太多惹人嫌,讓那聲音從黑暗中消失,又擔憂沉默是否同樣惹人厭煩。
好在在糾結出來結果之前,我聽懂了那聲音意圖表達的意思。
王慶明:“我個人覺得羅大瓊其實是一個不差的選擇,尤其他可以把你帶到一個全新的環境之中,那是你很難憑借自己的能力在短時間內做到的事情。而既然早晚會走到那一步,早一些與晚一些之間的差別,可能遠沒有你想的那麽大。再加上還有個席遠城在。雖然他們家說的是事情到此結束,但是那種人家身邊總是圍着一群人,尤其不缺自作聰明地覺得只有他們能夠聽懂席家潛臺詞的那種類型。你留下,才有可能讓你的一生徹底停留在這裏。難道昏迷之後你真的一點都不怕,一次噩夢都沒有做?”
我不止一次重回自己被帶到廢棄工廠的那一天,只是分不清那是在做夢,還是真的在這漆黑之中又發生了一次。
說起來,我為什麽總是會去往廢棄工廠,是誰帶我去的?
王淼:“我在家經常做噩夢。”
王慶明:“你應該好好和你爸媽聊一次,哪怕吵起來,不歡而散,也要讓他們明白你是有獨立思想的人,不是可以随意擺弄的人形木偶。”
王淼:“他們哪裏不明白,只是覺得沒有在乎的必要,反正我又不可能因為這個恨他們,誰小時候沒有痛苦得想死過?”
王慶明:“而他們把度把握得很好,經常會哄着你,對你特別好,不會讓你的生活中只有痛苦,不會讓你真的想離開世界。”
王淼點頭,拖長尾音感慨道:“父母啊——”
王慶明跟着重複道:“父母啊——”
有時候是王慶明一個人,但是王淼從來沒有自己一個人來過,他的身邊總是有另一個人的陪伴,王慶明,王國慶,還有王慶明口中那個名為羅大瓊的……警察。
王國慶:“雖然剛認識的你的時候确實不怎麽喜歡你,但是這麽長時間了,怎麽說呢,如果你能夠醒過來,就別回來了。這小地方到什麽時候都不會忘了你是誰,只要家裏沒有又死人,就一輩子在外面待着吧。”
“謝謝你幫王淼補習,平時也總跟王慶明一起陪着他。有一段時間,我幾乎以為王淼這輩子都不會再和王慶明說話,那時候我總和你慧珍阿姨吵架,覺得是對方的問題才讓王淼有那種怪異的想法。實話實說,雖然沒有到要把家弄散的地步,但是确實是有問題在的,也對王淼有不小的影響。”
“可能等王淼長大一些,他就會忘記曾經有王慶明這樣一個人,這件事在他心中也會成為被徹底遺忘的過去,但是沒有人能夠保證他不會一直記着,然後深深地埋進心裏。你慧珍阿姨以前是當緝毒警的,受傷從前線退下來,經人介紹跟我認識。別看在你面前沒有什麽表現,家裏其實一直都是你慧珍阿姨說了算,她當初在前線見得多,對小孩子的心理問題特別在意。所以她寧願壓着王淼長,但是誰想到這種事情不是想壓就能壓住的,也說不定就是太壓着才會出現問題。”
“可能對于你來說,回來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尤其發生了那種事情,但是我和你慧珍阿姨都很高興王淼能夠遇到你和王慶明。”
“将來在市裏好好過,日子是一天天過出來的,不要想那麽多,你還是個小孩子呢,不耽誤學習的時候只管玩就是了,人生還長,将來有的是值得你煩的事。”
這時我才明白過來,眼前怎麽都沒有辦法逃離的黑暗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雖然同樣不能排除一切都是我的想象,但是王淼媽媽是緝毒警這種事情,我從未往那個方向考慮,也不像是我會産生的幻想。
能靠這個判斷真假嗎?真假于我,還有意義嗎?
瓢潑大雨的聲音突然響起,嘩嘩啦啦,噼裏啪啦。
我問自己,如果至今為止,從有意識以來的一切都是幻想,會改變什麽?
那似乎是離日常非常遙遠的事情,但是現在都在這樣的黑暗中生活了,再偏離一些似乎也沒有什麽問題。
而如果我能夠接受我的人生從某個不能确定的時間點開始到現在為止都是虛假,只有此刻才是真實,那麽我為什麽不能接受現在才是虛假,是短暫的停歇,等光再一次落入眼中,我便回到了現實世界?
這樣一想,真假好像就變得沒有那麽重要。
羅大瓊:“一開始聽到他們說你跳級去了縣城上學的時候,我挺開心的,因為你沒有沉溺于過往,而是在好好地過自己的生活。雖然我當時沒有任何反應,但是你對你爸說的那句話,可是把我們每個人都吓得不輕,很多人都說你的腦袋被虐待出問題了,才會向一個給予你痛苦的人訴說愛意。”
“斯德哥爾摩,他們管你的情況叫做這個,并懷疑你媽媽也一樣。一開始我覺得他們說得挺對的,但是通過一些關系看到你給你爸爸寫的信之後,我的心中就有了一種不安感,好像有什麽超出理解範圍之內的事情當着我的面發生了,可是我只能眼睜睜看着,什麽都改變不了。”
“我是在城市裏長大的,所以不知道小地方的生活對于你這種情況來說究竟有多麽壓抑……如果當時再堅定一點詢問你是否要跟我走,而不是回到這裏,你會同意嗎?”
“你是想要報複你爸爸的,對嗎?這就是你選擇回來的理由,尤其知道你在老家的生活如何之後,我沒有辦法認同你是出于對老人家的愛才回來的。”
“什麽樣的報複能夠撫平你心中的痛苦?我想了很久,實在想不出來答案,覺得那痛苦是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抹除的。我現在仍舊會為以前的一次行動而經常從夢中驚醒,你可能也是,起碼有相似的地方,反正沒那麽容易放下。或者……我不希望你那麽容易放下,即便是活到這個年紀,一些本性上的惡劣還是會影響我。”
通過這樣斷斷續續的聲音,我知道了很多事情,好比楊青春留了一封信,而在被其他人發現這封信之前,總是跟着席遠城、最開始拿手機拍攝的那個男生,顧遠津将信撕碎扔到垃圾桶裏。
在整個過程中,他講述了自己如何接近所有我曾接近的人,費了些功夫,所以沒能在我被席遠城的媽媽弄昏迷之前完成他的報複計劃,可是他也确實被楊青春觸動內心,說他理解我為什麽沒有選擇和楊青春成為朋友,像我們這樣深陷泥潭的人,難得不自私自利一次,就不要招惹不該招惹的人了,以免讓更多人陷入痛苦。
顧遠津:“你像現在這樣躺在這裏,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對你進行報複,但是什麽都不做,我又不甘心,所以只能委屈一下楊青春。不過我沒有看這封信寫的是什麽,算是補償吧。就像你對席遠城說的那樣,我們确實是在做壞事,也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不能用小時候不懂事當借口将行為帶來的傷害模糊。我們正是清楚行為會傷害你,才那樣做,不然為什麽總是盯着你不放?可不就是從你身上得到了我們需要的反應……其實不該說是你,你的反應沒有一次讓我們開心,哪怕是十分短暫的開心。”
“如果席遠城比你先醒,你醒不醒就不重要,但是如果你比席遠城先醒,我也不可能像梅阿姨那樣再讓你昏一次,就,拜托你把能夠醒來的好運分一點給席遠城吧。你們之間沒有深仇大恨,你也被當時的場景吓到了,可能那次事情帶給你的傷害比帶給席遠城的傷害更大一些,畢竟他都沒能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只是睡了比較長的一覺,而你,你眼睜睜看着一切發生,不止一次。”
“至于那封除了楊青春誰都不知道的信,就讓它成為秘密吧,我拿這個當做是對你的報複,讓你不能繼續觸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