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葉離半夜吐血,引發舊疾,玉璋宮人仰馬翻不說,還驚動了麗妃。這時葉離才知,原主這兒鬧事這麽久,她母妃一次也沒來過。遂一大早睜眼看到床邊坐着的美人,她一時怔忪,忘了喚人。
“離兒莫怕,”麗妃以為她是教邪物吓得魂飛膽顫,恍如癡兒,一時眼淚簌簌,止也止不住,“阿娘為你請了開元寺的高僧,這回定能把那邪物驅除。”
她撫着葉離的緞絲似的長發,哭得梨花帶淚,葉離低頭看到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安慰道:“阿娘別哭,離兒不怕。”
連着數月風波,葉離兩頰的肉很快削減,獨襯出一雙水瞳又大又圓,盯着人看時,眼底浸着無辜清亮的水波,輕輕上挑的眉尾卻隐隐已有惑人之勢。
麗妃摸着葉離的臉頰,斂了苦意,強作笑臉,道:“高僧已在殿外等候,離兒,阿娘今日在這陪你。”
一旁服侍的張嬷嬷上前勸道:“娘娘疼惜公主,也要疼惜肚裏的皇子不是,若是待會有了什麽好歹,奴婢怎向皇後娘娘交代?”
“怎麽,本宮難道自己不知輕重,需嬷嬷來提醒?”麗妃皺眉反問。
誰知張嬷嬷不見懼意,讪笑着,待要說話。葉離古怪睨她一眼,轉而握住麗妃,先開口道:“阿娘,殿中吵雜,別吓壞了弟弟妹妹。離兒如今是大孩子,會好好保護自己的。”
麗妃心疼長女的懂事,捏捏她柔軟的手心,道:“好,阿娘就在殿外,若有什麽,要記得叫人。”
等殿裏清退衆人,葉離端坐在正中。她歪着頭,手支着下巴,估摸着是不是有點不對勁。
男主只在殿外驅邪,那她一個人,該對誰一見鐘情?
想罷,葉離起身喚人:“王複,為确保抓住那穢物,請高僧到殿內作法。”
王複應了聲,馬不停蹄去請人。
吱呀----
殿門敞開,一束冷光探來。門外,一道高大人影踏光而來。來人讓光模糊了輪廓,身着白衣,周身虛影,如峭壁之上遺世獨立的幻相,随時會羽化登仙。直至沉穩有力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那虛化掉的面目,立時有了清晰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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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借用“公子只應見畫,此中我獨知津。寫到水窮天杪,定非塵土間人。”來寫男主孤松獨立,皎如冷月,看來不是沒有道理的。
“公主請先坐好。”玄隐指指軟榻。開始環顧四周,目光悠轉,看向葉離。
他說話的聲音像春夜裏撫過發頂的手,帶着對世間生靈的縱容和淡然。
”法師可看出什麽來了?“葉離視線慢慢凝到眼前,喉底微癢,她掩唇清咳。
“此怪隐于殿內,需帶有公主生息的物件誘引出來,拙僧借公主發簪一用。”
葉離擡手将發髻上的細紋金簪交給他。玄隐垂眸,一手微握金簪,一手并起食指中指往不遠處徐徐升騰的香爐指去。随風浮動的煙流瞬間有了股力量牽引,盡數丢疊到玄隐掌中。須臾間,化作數支金簪模樣。
葉離但見他五指如玉骨,倏然張開。那數支煙化的“金簪”,霎時奔往殿裏各處。先是四處游移,緊接着“金簪”仿若聞到什麽氣味,旋即全部調轉方向,直直沖向紅木雕就的妝臺。
嘩啦啦-------
“金簪”未觸到妝臺,妝臺驀然泛出黑氣,頃刻劇烈晃動起來。香粉瓶罐,妝盒玉飾四下迸濺開。
圍觀宮婢一時又驚又怕,接連低呼。王複聽到呼喊,連爬帶滾進屋,嘴裏叫着“公主莫怕,奴才保護您”,不管不顧搶先擋在葉離身前。
晃動的妝臺仿佛注入抹惡靈,發出凄厲慘叫,從銅鏡中沖出一大團黑氣。“金簪”緊随而上,卻被黑團連番撞碎。玄隐眸光微動,推出手心金簪,射向那黑團中心。
金簪激發黑團的怒意,愈發躁郁,開始在殿中胡亂沖撞。宮婢們頓如鳥獸散,拼命往門口跑。
玄隐指尖一撚,更多煙流彙聚而來,化出一條白色長影,如蛇如龍,背有雙翅,撲扇出的氣浪霎時如千丈高頂滾下的雪嘯。
氣團立即被撲掉一大半,立刻斷尾求生。歘一下貼着牆根蹿遠,遽然伸出一只無限長長的手臂,對着葉離掐來。
葉離下意識出手,即要捏住近在咫尺的手臂。白色長影似有雙目,劃過一抹流暢弧線,徑直卷起葉離,往上托起。
玄隐的身影瞬移到近前,松松的袖袍滑下一串珍珠粒大小的佛珠。他手掌翻轉,佛珠裂化成一道金色光線快如金鏈,緊緊絞住黑團。再細看,那不是光線,而是無數梵文聚成的籠,捆鎖在黑團身上來回流轉。
黑團一鼓暴起,身形眨眼變大。玄隐無聲唇動,梵文織就的籠強勢壓制,收緊。
“啊!”黑團厲聲呼叫,随着籠無限縮小,落在地上,團身散成黑煙。
“快些掩住口鼻。”
聽到高僧警醒,衆人急忙捂住口鼻。葉離飄在半空,繞着她的煙“龍”居然也伸出一爪,輕輕掩住她半張臉。
黑煙散盡,衆人定睛一看,地上捆着的不再是什麽黑團,而是一個黑發裹成的繭。繭邊緣耷拉着一只折斷的醜陋手臂,指甲上還塗了丹蔻。
是個女煞。
“我錯了我錯了,”女煞想也不想跪在地上,低頭認錯,“尊者饒了我吧!
女煞能屈能伸的韌性,只當個配角真是可惜了。
葉離失笑,笑出的聲量極小,這樣混雜的情境裏,何況她還在上方飄着,斷不會有人能聽見。可這笑一出口,煙“龍”似聽懂般,回頭“看”了她一眼。葉離甚至能想象出這家夥假使真有雙眼睛,肯定還能對着她眨眼賣萌。
玄隐眼尾餘光掠過上頭,複而回到地面,對那女煞道:“擾亂凡人生魂,妄圖奪舍,此罪不可饒。”
“尊者等等,”女煞急了,“我也是被逼的啊,是行宮裏,啊?!”
不待玄隐出手,她裹身的長發驟時竄起猛火,噼裏啪啦眨眼間将女煞點燃,地面只剩下一團焦黑的影子。
“呀,那邪物被燒死了!”
“太好了,公主!”
葉離身形一動,讓煙“龍”穩穩放到地上。她望着即要圍上來的侍女,後退一步,對準軟榻癱下去。煙“龍”望她一眼,化成飛煙飄散。
宮婢們望着花容失色的公主,淚光閃動,唇色輕顫着喚了一聲“阿娘”,雙眼忽阖,整個人如脫力般往後一倒。
公主本就病弱,給這麽一鬧,徹底撐不住了。太醫守候多時,拎着藥箱噠噠小步跑進寝殿。
玄隐收回佛珠,視線滑過人群。女煞連番作惡下,公主心防瀕近失潰,身體更是一塌糊塗,陽氣最為薄弱。是以七魄不穩,容易離體漂浮。
養魄可靠丹藥,可靠強身健體,宮中攬盡天下藥材至寶,調養得當,要不了多久就能穩固生魄。
八道飄渺微光正自她身體裏徐徐漾開,那是她的魄。
一體八魄。
麗妃含淚喚他:“尊者,本宮必會禀明陛下,為開元寺菩薩再塑金身。”
玄隐合掌,道:“謝娘娘。”
外男不便在內宮久留,玄隐回到開元寺,比丘智慧提着僧袍飛步蹿來。智慧十二歲,個子一直沒長,到他腰線那兒止住了。上山的香客經常會拿他當七八歲的頑童。
“師兄,”智慧腦袋上挂汗,伸手随意一抹,“藏經閣裏丢了東西,監院正等着師兄呢。”
開元寺藏經閣存放的大多都是孤本,涵蓋奇人修仙論道這樣的殘卷。若是經書,監院印光倒沒這麽急切盼玄隐回來,誰知恰恰丢的是一本殘卷。倘使給邪魔外道拿去了,不知會起什麽風波。智慧在屋內來回踱步,聽到門開,立即上前。
“師弟,”印光神色濃愁,“你可算回來了。”
“丢的是哪一卷?”
“《天乩錄》。”
《天乩錄》傳說是上古仙人留下的,若能參透,便可知過去,通未來,不邁一步,能曉天下事。但時隔久遠,幾乎鮮少有人有參透。日子一長,這書落在藏經閣,無人翻閱。
“說來也怪,那賊沒将此卷拿走,只裁了一段。”印光捧出餘下的部分,擱在案桌,“這藏經閣的書卷,只有師弟能全部默出。你看看,丢得這一段是什麽?”
《天乩錄》記在獸皮上,裁掉的是後一段。玄隐一眼掃去,阖起眼皮,默默從龐大的識海找出這一小段。
須臾,他撩起眼皮,道:“一體八魄,從餘者皆無懼。唯惡者,乃大患,見則有兵,伏屍千裏。”
這是指若有人一體八魄,七魄對應喜、怒、哀、懼、愛、惡、欲,餘下那一魄無論加到哪一個,都不用恐懼。唯加到“惡”,一出現,天下便會發生戰亂,血流成河,伏屍千裏。
印光大為不解:“難道是有人是要利用這卷《天乩錄》?荒唐,魂魄變化,凡人要麽癡傻,要麽瘋癫。而且一體八魄,世間罕見,如果真現世,一定是罪大惡極之人,必将是天下大難。”
印光表情凝重,道:“這事實在蹊跷,我現在去清靈臺将此事告知諸位長老。”
玄隐留在原地,目光望向遠方虛無的迷霧山林。綽綽約約的樹冠若隐若現,難以讓人看清底下幽密虬結的根莖枝桠。
他擡起手,腕骨上的佛珠從皇宮回來後,當中一顆顯現出微弱圖形,仿若盤成一團的長線。珠子一直微微發顫,猶如受到熟悉的召喚,急不可耐想躍躍而出。
玄隐沉下眼皮,珠子逐漸歸于平寂,視線漸變的虛散。
得見故人,因化了人形,一體八魄,卻未改玩鬧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