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玄隐循着妖物的氣息,一路跟至渭河西岸。河水滾滾,男妖腳尖點在河面上,銀發飄揚,夜裏看着猶如鬼魅精靈。對方似乎一點也不害怕,反而閑閑等在那兒。
玄隐捏着佛珠,認出來人:“瀛幽。”
瀛幽飛身上岸,斜斜靠着樹幹,身子似沒骨頭,瞟着玄隐的目光隐隐有些詫異。
“喲,竟能認出我。今日真是稀奇,遇着的,一個比一個意外。”
千年前,有仙人駕鶴在西山歇腳。偶然發現懸崖邊一株上古神木,遂娶之制成琵琶,送予當時的七音娘娘當賀禮。
一把傳世千年的琵琶本應萦繞着滌塵淨心的靈氣,瀛幽恰好相反,雙瞳目露赤色,戾氣橫生,顯然是入了魔道。
玄隐:“現在若是舍棄魔道,為亡魂贖罪,應還能護你千年修為。”
“我又不成仙,要靈氣有個狗屁作用,”長指在發間梳了梳,瀛幽不屑說道,“倒是你,不仙不妖,非人非魔。莫不是從哪個潭底爬出來的怪物?”
玄隐的視線掠過他的銀色發絲,瀛幽察覺視線,笑着挑起一縷,道:“打我這弦絲的主意?妄想!”
他正要出手,忽聽得玄隐聲音平靜問:“難道你不知,限制你修為增長的,正是這弦絲?”
“你說什麽?”瀛幽臉色一變,眼角一頓頓抽搐。他似燥怒般,操控着發絲從四方包圍玄隐。
一片銀色發絲如海浪打開,玄隐沒有出手回擊,側身避開,發絲未碰到他半片衣角。
“還想跑?”瀛幽怒而再擊,發如萬條尖銳的利箭直直刺來。
玄隐伸出雙手,那發絲竟然垂落,半路軟化,乖順盤于他掌心。瀛幽大震,立刻搶先收回發絲。
“你到底是誰?”對方竟然能控制他的弦絲,這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Advertisement
玄隐:“拙僧玄隐。”
“玄隐?”瀛幽想不出這名是哪號人,“你是不是知道弦絲的來歷?”
“知道一些,”玄隐聲音沉緩,“你若還想增進修為,勢必要将這弦絲剃掉。”
瀛幽指着他大笑道:“哈哈哈哈,你這和尚是魔怔不成,為了抓我出家,竟編排出這樣的理由?這弦絲乃是赤螭額發,不懼火不懼利器,我要是真信了你這臭和尚的鬼話,豈不是要便宜你了。做夢去吧,和尚!”
他一口氣說完,再不多言,指尖撚住扯出一根發絲劈來。玄隐雙眸一凜,以掌接住發絲。發絲纏繞住手指,玄隐往懷裏一扯。瀛幽頓時吃痛,不甘心地瞪他一眼,又放出一根,擾亂他的視線,自己則想趁亂逃跑。
玄隐撚指将佛印打入瀛幽背脊,他後背立時像被烈火灼傷般遽然滾燙。木最為忌火,瀛幽登時便快要露出原形。他誓死不願栽到玄隐手裏,自暴自棄似地縱身一躍,跳進何裏。
玄隐未再繼續追,瀛幽中了佛印,早晚會主動來找他。
他垂眼睇着手指,縛着的發絲一圈圈軟軟癱在手心。肌膚觸到這縷發絲,他登時又成了幹癟的雞皮枯手。掌心收攏,發絲便立刻化作煙塵飄散。
玄隐不由蹙眉,千年琵琶的琴弦最初取自阿離娘親白澤頸後。現在居然被人換成了阿離的額發。
先是鱗甲,然後是細骨,額發。
當年到底是誰将阿離真身拆至四分五裂?這般殘忍冷靜,又有何種目的?
一路往回走,玄隐面上淺淺凝了層愠色,直到走到小院外,臉色才稍稍淡了些。院裏并非黑燈瞎火,反而燭光四射,晃如白晝。裏面的人齊齊聚在一處,一個都沒少。
葉離和薛宓背對着門外,智慧目光複雜地徘徊在兩人之間。擡頭見到玄隐,長長籲出一口氣,揚聲喊道:“師兄回來了。”
葉離和薛宓同時轉身,薛宓先她一步,走到離玄隐兩步遠的地方停下,關切問:“尊者可抓到那妖物了?”
玄隐看葉離腳下輕擡,明顯是要上前,卻生硬停步,神色複雜地看了下前面的薛宓。而後澄淨光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定在他身上,唯恐人消失似的。
玄隐:“他中了佛印,逃了。”
“那他豈不還會繼續作惡?”薛宓問。
“佛印壓制他體內的魔氣,此時,應與小童的力氣差不多。”
玄隐沒說後半句,佛印壓制了瀛幽的魔氣,赤螭的額發壓制了他本就不多的靈氣,随便哪位閨閣女子都能了結他的性命。佛印不解,瀛幽便只能躲藏在暗處,不僅要防着敵人,還要防着別有用心的凡人。
“太好了,”薛宓大喜,轉而尴尬道,“方才我遇到公主獨自一人外出,險些被那妖物所傷。還好我去的及時,公主沒出大事。”
玄隐靜靜望了眼葉離,葉離低着腦袋,弱弱哼了聲。
“公主手如何了?”
葉離聽玄隐提到手,頗感意外,訝然回望他。
“法師知道我受傷?”
她不知玄隐對血氣極為敏銳,無論多細小的傷痕,都能迅速察覺。
葉離伸出被剮蹭的左手,“沒事的,法師不用擔心。”
京墨咋咋呼呼圍上來,捏住她的手腕,一臉痛心。“這還叫沒事,都流血了!”
這演技讓葉離眉心頓跳,再晚點拿出來,傷口都要愈合了。
智慧道:“應不會留疤,公主不用傷心。”
阿離最是愛美,他還未剃發出家前遇到阿離,兩人那時因為一些誤會交手。打鬥中,他不小心劃傷了阿離的側頸。之後就了不得,打架也不打了,拉着他定要讓他冰刃上無毒,不會留疤。
智慧還是頭次見到這樣的妖,倆人算是不打不相識。自那次後,便知道阿離平日格外注意自己是否會留疤痕。
葉離:......嬌氣如我,讓智慧都說出這話來。
她順着氣氛,弱下聲音,說道:“是我不好,明知道自己什麽都不會,還要跑出去找大家,給大家添麻煩。”
“誰說你麻煩了?你那是因為擔心他們的安危,才讓我帶你去的。”京墨眼一瞪,比葉離本人還要激動。說完,随即幫她愈好蹭傷,緊張兮兮地問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玄隐掃過她藏在袖裏的右手,道:“今夜便早些歇息,明日我們啓程回長安。”
薛宓站在幾人之外,默默看着玄隐掠過自己,徑直走向葉離。而那小公主身邊,有京墨不夠,還非得吸引玄隐的注意。薛宓心底略有些不是滋味。
阿娘為她紮入鱗甲後,她新長出來的腦袋能窺得未來些許事跡。另一個“她”說,玄隐同她才是天作之合,兩人一同修道便能成仙,乃是命中注定的機緣。
至于李葉離,不過是個心性惡毒的小人。她後來因為得不到玄隐,行為舉止尤為瘋狂,什麽法子都一股腦兒地施展。
先前她還不大相信,但每每“她”預言過的事,過後不久便真如其說的發展,令人不得不對此在意。
眼下看李葉離,果然矯揉造作,人前一面,人後一面。連道法高深的玄隐,也被她柔弱的外表蒙蔽。絲毫不會懷疑李葉離對她別有用心,還時時關照。
按這事态發展,李葉離定然會對玄隐行那些龌龊肮髒的手段,妄圖毀掉他的金身。虧得她方才竟心軟,最後收回紋心镯,沒打到她。
薛宓攥緊拳手,李葉離現在還未完全變壞,她貿然出手,定會惹來玄隐懷疑和不滿。
不值當,為了個李葉離不值得。
薛宓默默望着前方男人出塵的身姿。
絕對不能讓李葉離成為他身上唯一的髒污。
她摸着手臂上的紋心镯,若是李葉離提前變壞了呢?
薛宓出神想着,仿佛聽到那個已經被消融掉的腦袋最後告訴她的:李葉離一旦被玄隐拒絕,就會失去理智,成個人人厭棄的瘋子,連皇家都以她為恥。
不要緊,薛宓想到,自己預知後事,還有很多機會揭穿李葉離的真面目。雖然“她”沒告知李葉離最後的下場,但她不知做了件什麽事,竟能讓太子對她起殺心,想必是不會好到哪裏去的。
“薛小姐?”
“薛小姐?”
薛宓回神,發現李葉離正在叫她。
“公主有何事?”
葉離:你熱切的視線,都快把我燒穿了,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這麽晚了,薛小姐還不回去嗎?”
智慧一拍腦門,他竟忘了這兒還有位去而複返的薛小姐,便接話道:“師兄,我再去送一回薛小姐吧,公主不用擔心。”
葉離:我哪是擔心這個。她松快說道:“那麻煩小師父再跑一趟。”
薛宓也想早些回去理順心裏亂糟糟的思緒,她不知自己選得對不對。
葉離想着今夜戲份已經足夠多了,便告別玄隐和京墨回到房裏。折騰了大半夜,她這會困得很。打着哈欠躺到床上,想到手上的傷,她張開右手,仔細看了看。
被那個琵琶妖纏過頭發的手指,那時分明流了血,有好深的血痕,那種疼痛像一根極細得線穿到了指骨中間。
但一場混亂之後,待她再看,手指上半點血引也沒有了。就剩一點點青紫的瘀痕,要不了幾天就能消散。
難道是自己看錯了?那時昏昏暗暗,看錯也算正常。
她往瘀痕上捏了一把,倒吸一口涼氣。
疼是真得疼。
算了,趕緊睡,睡着就不疼了。
她閉上眼。
一派祥和寧靜下,有道神識穿過一層層堅厚的牆壁,輕落在她紗帳外。溫和舒緩的氣息,讓葉離緊皺的眉慢慢展開。
她惬意地翻了個身,手随意耷拉下來,露出帳外。月色幽幽,卻也能看見那指腹、手背和掌側的青紫瘀痕斑駁可怖,在玉脂白的膚色上顯得極為刺目。
虛無的空氣裏,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接着,一縷乳白的煙憑空出現,悠然飄至床邊,小心包裹住那只受傷的手掌。
葉離晨起時,還有點恍神。好久沒睡這麽香了,一睜眼便天明。她伸了個懶腰,手重重砸到被褥前緊急剎車,定在半空。
昨天那麽重的瘀痕,這麽砸下去,不得痛死。她心下忌憚着慢慢落到被褥上,定眼一看,右手如素玉般幹淨,昨夜那些瘀痕,現在完全不見了。
她舉起手迎着光前後翻轉細看,确實消失了。
“哇哦,”她啧啧稱奇,“我這是什麽神奇寶貝的體質,竟然不治而愈。”
可惜此等快樂無人分享,她獨自在床上趴着樂了好一會兒。出門看到京墨和智慧,臉上的笑都多了好些。
幾人騎上馬,正巧看見薛宓趕來。薛宓仍是一身利落的騎裝,明豔的五官此時顯示出獨特的優勢,襯得她飒爽大氣,氣質脫俗。
葉離覺得這次見到的薛宓,衣品從零直接跨到了滿級。她似乎找到了正确彰顯自我魅力的方式,不是精致華美,而是簡單大方。
不愧是女主,有前途。
薛宓坦然看着玄隐,問:“我也回長安,可能和尊者一起?”
京墨在旁嗤聲,他對薛宓天然有種敵對情緒,無法和諧相處。此刻聽她提議,便道:“薛小姐不是獨自一人來北夢山的麽,一個人再回去,自然也沒什麽問題吧?”
葉離聞言,真想過去瘋狂搖搖他的肩膀。
京墨你清醒一點,智商高一點,降職的惡毒工具人這種戲,讓我們倆仿佛兩個憨批。
把“老子下一秒就要幹壞事”寫在臉上的那種憨批。
薛宓神色微僵,可并未有任何怨怼,凡是大度道:“若是各位不方便,那便算了吧,打擾了。”
葉離一聽,大呼不可以。男女主在一起才方便她搞事,方便她全方位無死角作死。這人來都來了,哪還有走的道理。
“薛小姐且慢,”她勒緊缰繩,蓮言蓮語,“方才京墨不過是随口說笑而已,薛小姐大人大量,不要怪罪我們才是。正好大家都要回長安,一起更好些。”
葉離笑顏一展,問玄隐:“法師,我說得可對?”
玄隐沒錯過她眼底那抹狡黠,轉過視線對薛宓道:“公主說得有理,大家在一起,有事也好照料。”
薛宓聞言,并沒有覺得半分開心。她撇開那些不舒服的感覺,告訴自己,哪怕玄隐不會和她雙雙成仙,而是和別人。但為他在大晉的清名,自己也不能坐視不理。
她很快調整好思緒,道:“便打擾諸位了。”
回長安時,大夥都未像來時一般急切。葉離駕馬落在後面,現在得給男女主情感增長的空間,她就不去蹭鏡頭了。
京墨在路邊扯了根長長的毛絨草,驅馬到葉離邊上,用毛絨草的尖尖兒去撓她的耳垂。葉離冷不丁被癢地一抖,滿頭黑線轉過臉。
“京墨。”
京墨迷上這種逗她的樂趣,哂笑着繼續往死裏作。
“阿離,原來你的耳朵也會動?快,你來用這個撓我,我的耳朵還能打卷呢!”
葉離被他拉着手,被迫抓着毛絨草去撓他耳朵。他比常人稍許尖那些的耳尖還真就往裏卷了卷,像幼獸般朝內遮住耳洞。
“是不是很好玩?”京墨探身歪着腦袋湊到她眼前,“那你多玩一會。”
葉離手指抵在他發頂,将人往邊上推過去,“趕路呢,你別鬧。”
京墨不死心,非得惹得她一臉嫌棄。京墨看她唇皮略澀,撓撓腦袋,抽出水囊遞過去,殷勤道:“快些喝水,瞧你都快被曬幹了。”
薛宓側過臉,視線瞟了眼玄隐,感嘆道:“京墨這般小心護着公主,若是京墨有朝一日娶了公主,說不定會把人寵到天上去,倒讓人好生羨慕。”
玄隐面色平淡,目光淺淺看着前方。薛宓察覺到自己失語,忙道:“是我失禮,竟和尊者說起這個。”
身後的京墨一路上便以逗怒葉離為樂,時不時會傳來葉離或重或輕的一聲“京墨”。
女子嬌柔清甜的嗔怒尾音向上一揚,不用看也能知她現在被擾得雙頰薄紅,秀氣的眉擰在一處,氣鼓鼓地直瞪人。一展小女兒的嬌憨和靈動。
薛宓心下一動,取了個水囊給玄隐,道:“尊者可要用水,我多備了一個。”
玄隐下巴微收,疏聲道:“多謝,拙僧自備了。”
薛宓收手,自然接着問:“前方是古方鎮,不如我們再加快些趕路,天黑前肯定能趕到鎮上。”
回去得腳程實在有些慢,這會必須要鉚勁兒趕路才能到得了古方鎮。沒點功夫底子,那得累夠嗆。
薛宓有底氣這樣提,她來北夢山前,得到一本修煉心法,一直在悄悄修煉。加之常用培元丹,身子骨輕靈幹淨,小腹處有股暖熱的氣流循循繞繞,令人精氣大震,早和往日不同。
另一頭,是想給李葉離一點苦頭吃。一隊人這樣慢慢吞吞,不就是為了照應她的身體。
薛宓隐隐猜測,玄隐和公主來時,說不定也是這般。為了遷就她,一路走走停停,浪費時辰。
玄隐舉目望遠,觑了眼天色,便淺聲道:“不需緊力趕路,前方有一間民舍,今夜可去此處歇息。”
後方馬蹄聲起,葉離和京墨先後驅馬經過,京墨在後頭追着,叫道:“好了好了,我不鬧你了,阿離你先停下。你身子哪裏受得了這般颠簸,趕緊給我回來!”
葉離充耳未聞,鐵了心要離他遠一點。
薛宓唇邊笑意漸深,自言自語似的,小聲道:“這般玩鬧,若是不知情的人,說不定會以為是哪家剛成婚的娘子和郎君呢。”
玄隐未做回應,薛宓也不再說這些,仿佛剛才只是随口有感而發。
葉離策馬跑出老遠,在前方的荒寺門外下馬。京墨矯健跳下來,笑着道:“我不鬧你了,你別生氣。”
葉離:“你要是力氣用得用不完,不如裏頭收拾收拾。”
荒寺年久失修,院牆倒了大半,裏頭野草叢生,偶爾還會蹦出幾只蛐蛐。京墨探眼過去,道:“不如我帶你跑到鎮子上去,客棧裏不是更舒服些?”
葉離走上石階,眺望着玄隐幾人的身影,道:“不行,我怕冷,回回在你後頭吹得腦袋疼。現在我也走不動了,胸口也悶得很,只想坐下來謝謝。”
看到荒寺門頭僅剩的一只石獅時,葉離便反應過來,書裏的情節來了。
這荒寺裏令有玄機。原書裏是女主獨自涉險,男主無意經過将其救出。倆人在困難中默契配合,獲得寶物。女主由此動心,男主則開始對女主多加關注。
眼下女主無法獨自涉險,腳程再快點,說不定會錯過這座荒寺。
“京墨,我們就在這兒歇一晚吧?”說什麽也不走。
京墨拿她沒辦法,遂聳肩道:“你說睡哪便睡哪,等着,我去給你打掃一下。”
玄隐薛宓和智慧随後趕來,智慧上前問道:“公主是要歇在這兒?師兄說不遠處有民舍,不如我們趕趕路?”
葉離坐在那兒,氣虛地咳了幾聲,道:“小師父,我是真得走不動了。實在對不住,又拖累你們了。”
智慧慌忙擺手,“哪裏哪裏,我等出家人住哪裏都行,只是怕公主覺得不适。”
葉離眉眼彎彎,笑着看向玄隐,道:“法師和小師父能睡得,我也能睡得。”
蚊子多也不怕,玄隐身染檀香,夜裏會為荒野裏的亡靈誦經。此時萬籁俱靜,檀香如雲波暈開,這世間的鳥木蟲獸都會因此靜下來。
玄隐踏入寺內,看了眼殿中的佛像,而後環視一圈。
京墨已經燃起了火堆,将馬背上系的幹糧遞給葉離。薛宓也帶了食物,多是些便于儲存的馕和肉幹。故在看到葉離拿出包裹裏的梅花酥時,心中不由一嗤。
梅花酥酥香易碎,不好保存。騎馬一路颠簸,便是高手也無法保證能不損外形。京墨為了李葉離,竟然費這麽大功夫,将梅花酥帶出來。
薛宓咬了口馕餅,還未吞下,便見智慧拿出一支巴掌大的水囊,遞到她面前。薛宓推道:“我還有水,多謝你了智慧。”
智慧仍沒動,溫言道:“這裏頭不是水,是我接的竹露,最适合趕路時用。雖說不多,但勝在效用十足。”
薛宓握在手裏,眼睫顫了下,對着葉離方向道:“那不如,給公主吧,公主的身子比我更需要些。”
智慧不好意思低低頭,看了下葉離,道:“公主不愛喝這個,她有旁的飲用。”
薛宓手指霎時一僵。
衆人圍在火堆四周,玄隐盤坐在一塊舊蒲團上,閉目沉思,離門邊最近。智慧分完竹露,便退到一邊開始誦經。
京墨化作原形,蜷起身子,鼻尖拱拱葉離,讓她靠在自己身上睡覺。葉離搖搖頭,大熱天的,誰都不想紮毛毯裏睡覺。京墨嗷嗚着跳到房頂,對月長鳴。葉離側躺在木板上,頭枕着行禮,眯起眼睛。
這個角度正好适合觀察玄隐和薛宓,待會有什麽不對勁能立馬跳起來就跑。
許是趕了一天的路,精神确實疲累。葉離精神逐漸松懈,眼縫越來越細,直至消失。
薛宓抱腿靠着殿中的柱子,待李葉離睡着,她朝玄隐的背影盯了一會,便沉沉睡着。
夜已深,四周生靈浸潤着佛經寶光,舍不得離開這塊靈光寶地。
木板上的葉離嘤吟一聲,細如繡線,耳力再敏銳的人,也未必能聽清。
玄隐阖上的眼皮輕輕顫了顫,撚珠的手指頓了下,随即再次撚動。
木板狹窄硬實,有些硌骨,她蹙眉翻身。半個身子眼看就要掉到地上,一團白霧從後托起她,将她卷了回去。
玄隐掀開眼,京墨正從屋頂落下來,觸地的瞬間化作人形。
“有妖氣。”他道。
玄隐起身,凝眸遠眺,輕聲道:“瀛幽來了。”
京墨抱臂倚着欄杆,看着玄隐走下石階,停在佛寺外,對黑黢黢的角落裏道:“既然跟到這裏,何不現身?”
草叢簌簌抖動,從中撥開,瀛幽捂着胸口面無血色走出來。
瀛幽憤憤問:“你有什麽條件?”
玄隐:“一切罪惡因果由你自度。”
“荒唐!”
瀛幽恨不能把這和尚用發絲絞死,無奈佛印将他體內魔氣盡數壓制,靈力更是稀薄。他從水裏爬出來後,生不如死。想抓兩個人吸食精氣療傷,差點被那女子一棍子敲暈。
若不是他爬得快,現在說不定都成了他人棍棒下的亡魂。玄隐故意在這一路留下信息,引他跟來。他渾身是傷,狼狽地跑過來,竟然說要自度?
罪魁禍首就是這和尚,居然還想讓他自己給自己定罪,放屁,做夢!
玄隐深知瀛幽全無悔改之心,便道:“你如今所受的業火焚燒之苦,并非佛印所授。”
佛印并不會給人帶來痛苦,若是于良善之人,那便是護身的靈符。反之,對窮兇極惡之徒,佛印只會激發其罪惡帶來的自我譴責。
琵琶千年修為,越是分辨得出善惡,佛印帶來的痛苦便會愈強。
瀛幽聽後,反唇相譏:“你要是不想拿掉這鬼引,直說就是。何必拐這麽大的彎?老子寧死也不會跪下來求你!”
玄隐伸出手,露出掌中的佛珠,唇皮輕動。瀛幽背脊火燒般,慘叫一聲,便感到自己雙腳騰空,直沖向和尚。
可他并未撞到玄隐的身影,而是陡然變小,猛地紮進了那串佛珠中。
“瀛幽,你能感受到佛印業火的痛,定能自解佛印。現留你在珠中,待你佛印消失,自會放你出來。”
“臭和尚!”瀛幽不服,可無論他怎麽喊,怎麽跳,都逃不出這顆小小的珠子。
他頹喪地坐下,洩憤似的重重捶地。手下有些凹凸不平,他随意瞥一眼,随即又仔細去看。
那片地方留着大量的刻痕,像是用尖銳的利器劃出來的。瀛幽左看看,右看看,發現那可能不是字。
有點像,一盞燈。
他擡起頭,望向四周。
入眼處,全是同樣的燈。
京墨看完全程,待玄隐近前,便道:“直接殺了他不就好了,留着也是禍害世人。”
玄隐:“有人用赤螭的額發抑止了他的修為,控制住他的心魔,引他入了魔道。”
京墨站直身體:“和我那時一樣?”
“嗯。”
京墨皺眉問:“那我為何沒像他這般堕入魔道?”
玄隐沉思片刻,道:“可能,是你尚在年幼。”
京墨雖是狼族,心性卻很簡單。又一直在深山老林裏,躲開了許多受人蠱惑的時機。
真是這樣?京墨仔細一想,和赤螭有關的雙頭人,府院,瀛幽的确都帶着些邪魔外道的氣息。目前只有他除了修為被限制,腦子卻沒什麽大問題。
他不由問玄隐:“赤螭當年不是被壓在祭靈淵了麽,怎麽會被人抽骨扒筋?”
祭靈淵底,任何生命陷進去都是有去無回。
“不知,”玄隐聲音輕了幾分,“當年或許有什麽事,被漏掉了。”
漏掉了?京墨滿是疑惑。這和尚說話怎麽還打起了啞謎?
“你。”他方一張嘴,腳底下忽然巨顫起來。整個大殿開始猛烈搖晃起來。
“不好,阿離!”京墨大驚。
一道白影比他更快往裏,快近大門時,殿中的佛像猛地向下一墜。地上頓時現出一個巨大的深坑。葉離和薛宓隔得太近,兩人來不及走掉,雙雙跌進深無底的坑裏。
玄隐目染愠色,腳尖一點,跟着跳入坑底。
京墨和智慧互看一眼,二話不說也跟了上去。
薛宓耳邊呼呼風嘯,她和葉離反應過來時,身子已失重直直往下墜落。她不知是不是幻覺,聽到李葉離低呼了一聲“這也要帶上我”。
咚,兩人先後落水。背脊頓時能聽到骨裂的聲響,腦門瞬時充血昏脹。薛宓一落水,登時便暈厥。
“撲,咳咳,咳咳。”葉離從水底掙紮起來,一把抹掉臉上的水流。
墜落時她便猜底下十有八九是水,畢竟不是水的小說太少了。于是她立即抱住雙膝,減少落水的傷害。這會腦袋瓜子嗡嗡響,視線模模糊糊,分不清東南西北。
她撲騰着手腳,看看四周,薛宓沒浮出來。葉離擡頭看向上方,那個巨大的深坑此時如繁星般細小。
葉離一頭紮進水裏,放眼尋找薛宓的蹤跡,可找來找去,都沒有她的身影。葉離一口氣游到岸邊,渾身濕漉漉地站起來。
“薛宓?”她揚聲叫起來。
這兒仿若一個大型的圓錐形扣下來,喊出去的聲音一層層散開,帶回響,耳朵都要震麻。附近昏昏黃黃,一片朦胧。地上光禿禿的,寸草不生。
葉離在原地守了會,還是沒薛宓的聲音。估計要開啓女主奇遇記的副本了。她站起來,在原地用石頭刻了幾個字,接着打算先四處看看。
這一段不是水源的起始地,葉離順着水流的方向,往前走。越是往裏,寒氣越重。她摩挲手臂,連連打了幾個噴嚏。
前方咕咚咕咚冒着泡,氣霧騰騰。葉離定眼一瞧,溫泉?
她上前細看,發現這水是姜黃色。
不會有毒吧?
葉離不敢貿然下去,找了塊發燙的石頭熨幹衣裳。周圍靜得可怕,有點動靜都能被放得極大。
她系好衣帶,一顆石子從上滾落到她腳下,葉離驀地擡頭。
霧氣萦繞的上空,仿佛有人正在上方窺視着她。
“咳咳,咳咳。”薛宓捂着胸口猛烈咳嗽,全身震顫着緩緩醒來。
她被水流沖到了岸邊,周圍除了看得見碎石,什麽也沒有。薛宓的視線掃過河岸,未發現李葉離。
薛宓站起身,背脊如被木棍狠狠砸了數下,哪裏都在疼。她弓着身子,扶着濕滑的牆壁往前,喊了聲:“公主?”
無人回應。
薛宓這兒看不到掉下來的坑口,她只好随意選了個方向走。前方視線驀然開闊起來,她忍着後背的劇痛繼續上前。
前方地面突然下陷,儲滿了薄薄一層姜黃色的溫水。薛宓皺眉,看向水中央。那兒有個高臺,上方擺着一面波光粼粼的水鏡。
要去高臺,得繞個彎從岸邊凸起的石塊踏過去。薛宓猶豫片刻,一腳踏上石塊。
那個“她”曾說過,有時你以為是死路,其實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要把握好時機,為己所用,死局也能轉為生勢。
薛宓強迫自己克服掉這種恐懼,握着紋心镯一腳腳踩上去。
一直走到高臺,都未發生意外。她咽了咽口水,探身看向那面水鏡。
水鏡裏是真藏了一汪水,無風卻起波瀾。乍看,鏡面都是尋常的水,沒什麽特別。薛宓以為自己想錯了,正要離開。鏡面忽然一抖,有了影像。
她不由将手撐在水鏡兩側,眼睛湊得更近。
“李葉離?”
鏡面裏是李葉離,她正将熨幹的衣裙穿上身。昏黃光線照得她肌膚如上好的羊脂玉,墨發如緞。薛宓不得不承認,李葉離确有傾國之貌。她這樣垂首系衣帶的畫面,已能勾住世間任何男子的心。
難怪京墨不做狼,要做狗留在她身邊。獸類心裏總是最為直白,薛宓不由冷嗤。
若是玄隐看到?薛宓立馬否認自己的想法,玄隐不會為之心動,絕對不會。
她雙手一收,一塊石子被她一揮,落入水鏡中。薛宓看到石子往下,竟真得滾到李葉離腳邊。李葉離察覺動靜,雙眼一擡,和她的目光直直撞到一起。
薛宓瞬間腿出半步遠,胸口急促起伏着。不知為何,這樣的李葉離臉上雖無任何表情,但莫名讓人害怕。
她不會看見我的,對嗎?薛宓慌張地東張西望。
四面哪裏有李葉離的影子。
她撐着高臺,慢慢再看鏡面。李葉離已經換了地方,她背對着鏡面蹲在地上,不知在鑿什麽東西。薛宓手指搭到紋心镯上,眸光閃閃。
現在是殺她的最好時機,紋心镯造成的傷勢無人可查出。只要做的隐蔽些,毀掉水鏡,那誰也不會懷疑到她身上來。
殺,不殺?
薛宓咬緊牙齒,将镯子取下對準水鏡裏的李葉離。
殺的扣1,不殺的扣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