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夢
夢
俞洲重新回到洗衣店。
下了一整晚的雪,洗衣店的閘門已經被積雪封鎖。他拿門口的鏟子把雪鏟開,從兜裏掏出鑰匙,和昨晚一樣,開了半天也沒打開。
門從裏面反鎖了。
後背還在火辣辣的痛,被搶走的手機一時半會也找不回來。俞洲擡頭看了看二樓,嘴唇緩慢地拉成一條緊繃的線。
他繞到店後,開始沿着雨棚往上爬。
昨晚也爬過,雪太大,地面濕滑,發燒奪走了他的大部分力氣,沒到雨棚就摔了下來。但今天似乎得到了新一年的眷顧,他順利地爬到了二樓,看到窗戶沒有關緊。
他從窗戶鑽進家裏。客廳沒有開燈,空的酒瓶滾了一地,沙發上丢滿了女性衣物,一支口紅掉在地上摔壞了,被踩得到處都是鮮紅的腳印。
俞洲臉色冰冷。
卧室裏傳來一男一女嬉笑的聲音,他撿起一個酒瓶,走到門口,一腳将門踹開。
碰地一聲巨響,嬉笑聲停了,床上的男女同時回過頭來。
俞洲把酒瓶在牆上砸碎,只剩一個鋒利的裂口,冷聲問:“昨晚誰反鎖的門?”
女人開始尖叫,男的從床上跳起來,一邊怒罵一邊飛快往身上套衣服。俞洲拎着半邊酒瓶,踹飛了擋路的椅子,單手揪住男人的衣領:“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再讓我看到你一次,就讓你橫着從我家出去?”
“俞洲,你他媽是不是有病!”女人尖銳地喊着,沖過來抱住他的腰,“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媽!”
男人相當怵他,連襯衣也不要了,直接光溜溜地從他手臂下鑽出去,嘴裏罵着“雜種”“兔崽子”“瘋狗”,人已經飛快蹿到客廳,拎着羽絨服就往外跑。
俞洲剛一邁腳想追,女人立刻死死拉住他,只穿了絲質睡裙的身體緊緊貼在他的背上:“大過年的,你到底想幹什麽!人都被你吓跑了你還要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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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昨晚發了高燒的原因,俞洲感到剎那的頭暈目眩,一股惡心之意從胃裏翻滾而上。
他閉了閉眼,聽到大門被狠狠摔上的聲音,接下來就是漫長的歇斯底裏的怒罵,傳到鼓膜裏變成了心煩意亂的嗡嗡聲。
他緩過那陣眩暈,回過頭去,看向女人披頭散發、略顯狼狽的臉。
女人對上一雙漆黑冰冷的眼睛,短暫地安靜了幾秒。
俞洲道:“俞若雲,你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嗎?”
俞若雲豔麗的臉龐上緩緩浮現出比剛才更深的憤怒和失望,她抓着俞洲的手臂,在上面留下幾道血痕:“你怎麽能這樣跟我說話?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到這麽大,供你吃喝,送你讀書,你現在翅膀硬了,就開始嫌棄我了?我找個男的怎麽了?難道要我一輩子守着你當寡婦!”
俞洲把破碎的啤酒瓶丢進垃圾桶裏。
他的眉眼輪廓本就深邃,此時背着光,整雙眼睛都蒙在深沉的陰影裏,略帶稚嫩的臉上呈現出危險的狠勁。他僅僅只是看着她,後者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你……”
“一個五十幾歲、連飯錢都舍不得掏、滿嘴謊話號稱自己是未婚單身的騙子,就是你死活要跟的男人?”他往前走了一步,俞若雲下意識往後退,“下次再看到他,我就把他那東西割下來,挂在他公司門口。”
俞若雲張張嘴,對着自己才上高一的兒子,竟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她可以确信,俞洲不是虛張聲勢,也不是說着玩玩,而是真的打算說到做到。
呆立良久,她聽到俞洲在客廳收拾空酒瓶,忍不住跌坐在床角,捂着臉低聲哭了起來。
“可是我有什麽辦法,”她啜泣道,“還不是因為那年在垃圾桶撿了你這個拖油瓶,這麽多年了,只有他願意承諾我一個家庭……”
俞洲的動作微微一頓。
玻璃碎片不小心劃破了他的指腹,血滴在口紅的屍體上。
他把口紅丢進垃圾桶裏,拿舌尖抵抵口腔,什麽也沒說,把垃圾拎到一樓去丢。
一樓的洗衣店裏已經攢了不少客人的衣服,俞洲聽到樓上的女人在發火砸東西,沒有上樓的欲望,将髒衣服按材質分好類,放進不同的洗衣機裏。
整理最新的髒衣簍時,他摸到一件材質非常好的奶白色羊毛衫,羊毛衫邊上的紙條寫着客人的名字和送衣地址。
他盯着那個熟悉的地址看了幾秒,目光挪到客人名字上。
“徐曉風”
光是看到這三個字,不知為何,他立刻想到了堆滿草稿紙的書桌,還有溫暖又柔軟的燈芯絨沙發。
他下意識把衣服拿了起來,放在鼻尖聞了一下。
一股清淡的檀香味湧入鼻腔。
足足好幾分鐘,他保持着這個姿勢,努力捕捉毛衣上殘留的極淡氣息,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一股熱意直沖臉頰。
……一定是發燒燒傻了。
他把毛衣放進幹洗機裏,看着滾筒開始飛速轉動,似乎能夠感覺到那股好聞的檀香被特殊油劑的味道掩蓋,竟隐隐生出一股可惜之意。
等衣服洗完,他将毛衣仔細地鋪平晾幹。
處理完客人衣物的時間,樓上發脾氣的聲音也終于消停了,俞洲看到俞若雲畫着濃妝,踩着高跟鞋,怒氣沖沖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他道:“六點不回來,我會把門反鎖。”
俞若雲猛地轉過身:“你!”
俞洲補充:“窗戶也會鎖好。”
“砰”地一聲巨響,俞若雲把門甩上了。
俞洲又困又累,給自己下了一碗面條,就着退燒藥一起吃掉,然後回自己卧室睡覺。
睡了十幾年都沒有感到硬的床,今天躺在上面只覺得又冷又硬。他翻來覆去好半晌,好不容易睡過去,眼前全是光怪陸離的夢境。
夢裏面,檀香味從四面八方包圍住他,右臉頰長着灰色淚痣的美麗妖怪坐在床邊,臉上帶着清冷的笑意,用溫暖柔軟的手掌撫摸他的額頭。他如同遭遇了鬼壓床般無法動彈,只能直勾勾看着那雙似含情又似無情的眼睛,嘴裏喃喃地喊着媽媽,渴求得到一聲回應,可“他”僅僅只是看着,像看路邊快要凍死的可憐流浪漢。
每個細節都如此清晰,他在這場極盡漫長的真實夢境裏喊啞了嗓子,睜開眼後下意識地看向床邊,卻只看到了狹小又冰冷的卧室。
俞洲全身滾燙,嗓子沙啞疼痛,被汗水蒙住的視野一片模糊,保持着這個扭頭的姿勢,良久都沒有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