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除夕

除夕

除夕夜。

徐曉風辭掉工作來知海縣已經兩個月,正好趕上在這邊過年。他提着一袋速凍餃子,沿着馬路往家的方向走。現在是寒假期間,平日裏熱鬧非凡的知海一中空無一人,連保安大叔都偷偷溜回家吃年夜飯,只剩下亮着燈的空保安亭。

天上正在飄鵝毛大雪。

知海縣是南方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冷起來卻比北方還要透骨,夜風好似能割開衣服一直吹到骨子裏。徐曉風把手縮進衣袖,低低咳嗽兩聲,加快了腳步。

遠處隐隐傳來熱鬧的鞭炮聲,他的意識在除夕的大雪之中放得很空,一些有生命力的數字開始湧現。

——地磚的尺寸為10x10厘米,每步跨越4塊地磚,用時0.5秒鐘,行走速度為0.8米每秒。這裏距住所還有200米,根據行走速度,大約需要……

徐曉風忽然停下腳步。

自動湧現的數字也跟着被打斷。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的路燈下。一個人影蜷縮在洗衣店的卷閘門外,頭靠着門框,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夾克。

徐曉風皺眉,往那邊走了幾步,在他面前蹲下來。

隔得近了,一張年輕的臉撞入眼簾。這人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和他班裏的學生差不多年紀,剛剛長開的五官已經隐隐有了驚豔的底子,鼻梁挺翹,眉眼深邃,頭頂、眉毛、睫毛上都落了雪,看起來像一具俊美的冰雕。

徐曉風的呼吸頓了半拍。

不為別的,這個男生的臉部線條無比流暢,且左右完美對稱,挑不出半點的瑕疵,就像——可以被畫在坐标軸裏的函數。

他下意識照着他的臉部曲線編寫完幾段函數,然後伸手,拿手背虛虛地輕拍他的臉:“醒醒,睡在這裏會被凍死的。”

看着快凍成冰雕了,手一碰臉卻是滾燙的。徐曉風做了兩秒心理準備,克服住肢體接觸恐懼症,快速把手掌貼到他額頭上,感覺至少燒到了39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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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拍還是晃,男生都沒有任何反應。徐曉風在他口袋裏摸了半天,只摸出一張學生卡和十塊錢。

居然真的是知海一中的學生,卡上寫的名字是:俞洲。

徐曉風盯着卡看了一會,然後把視線落回昏迷之人臉上。

他只是出來買餃子,同樣沒帶手機,現在只剩下兩個選擇:要麽把這小孩丢到這裏,回家打電話給警察。要麽把人帶回去。

看了半晌,他嘆了口氣。

兩分鐘後,從來不愛多管閑事的徐曉風背着病號,在雪裏艱難前行。

明明是高中生,個子卻不矮,對于大病初愈的他來說沉得要命,背到家裏時心髒都快從喉嚨裏跳出來。

電視裏已經放到了難忘今宵,他把男生放在沙發上,打開暖氣片,熟練地量體溫、冷敷額頭、再把退燒藥搗碎到溫水中,拿針管滋進他嘴裏。

過了十幾分鐘,男生冰冷的四肢開始回溫,雙頰浮起紅潮,呼吸也變得粗重。徐曉風将他被雪打濕的衣服全部脫掉,從房間裏抱出一床被子,把人嚴嚴實實蓋住。

家裏只有這一床被子。

他把速凍餃子丢進鍋裏煮了,糊弄着填飽肚子,靠在暖氣片邊上打瞌睡。

眯了不知多久,他被一陣極輕的響動吵醒,沙發上的人在說夢話。

徐曉風迷迷糊糊,走到沙發邊準備試體溫,剛一伸手便被人死死握住手腕。男生手裏全是汗,黏糊糊地貼皮膚上,讓他頓時汗毛倒起,一股惡心之意直蹿頭頂。

男生燒得糊塗,嘴裏翻來覆去,低聲喊着“媽媽”。

徐曉風用力往後抽,他一動,那頭便更用力,抓着他像溺水的人抓着稻草。

兩人僵持下來。徐曉風就這樣被他抓了許久,頭皮陣陣發麻,只能不停在心裏自我催眠:這只手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不知站了多久,手掌的力度微微松懈,他立刻抓住機會,将手腕抽出。

果然,上面一圈刺目的青色,并在飛快變紅。

這力氣,看樣子病已經快好了。徐曉風離他遠遠的,拉來一把椅子,挨着暖氣片重新躺下。

新年的第一天在這個沉默的客廳裏緩慢降臨。

雪停了,外面的天色仍然陰沉沉的。徐曉風腰酸背痛地從椅子裏坐起身,沙發裏的人還沒有醒。他戴着手套往男生胳膊下塞體溫計,忽然,青紫的手腕又一次被捏住,沙發上的人猛地坐起身,瞳孔還有些渙散,警惕地看向身側。

兩人在極近的距離下對視。

男生的瞳孔非常黑,像深不見底的冰潭水,裏面盛滿了敵意,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暴起揍他一頓。

徐曉風:“……松手,我要吐了。”

俞洲微微一愣。

他慢慢清醒,看着徐曉風的臉,第一反應是自己已經死了,在黃泉路上遇到了從書裏走出來的妖怪。

眼前人的皮膚白皙到近乎透明,眉眼精致得宛若小時候看的志怪小說插畫,一筆一劃清淡又深刻,薄薄的雙眼皮,挺俊的鼻子,唇珠飽滿柔軟,右臉頰上有一顆淺灰色的小痣,與周圍簡陋的客廳顯得格格不入。

或許是高燒帶來的後遺症,有那麽一瞬,俞洲覺得他下一秒就會從現實世界消失。

他受到引誘般下意識往前靠了一點,這只美麗的妖怪立刻厭惡地緊皺起眉,咬牙提高音量:“松手!”

俞洲迅速回過神,松開手,在他手腕上看到了駭人的青紫。

徐曉風把體溫計丢給他:“醒了就自己量。”

俞洲心跳得很快,掩蓋般用手撐住頭,接過體溫計緩了幾分鐘,然後警惕地打量起四周。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床柔軟又溫暖的被子裏,額頭貼着退燒貼,周圍是簡潔幹淨的客廳,一股說不上來的淡淡檀香萦繞在鼻尖,溫馨得像一個夢境。

“……你是誰?”俞洲問。

徐曉風道:“叫我徐老師就行。”

老師?這麽年輕,看起來和他沒差幾歲。

“你是叫俞洲?”身邊人問。

他點頭。

“昨晚你暈在路邊,看着快要凍死了,我就把你撿了回來,”徐曉風說得很平淡,“早餐吃什麽?我不會做飯,準備去樓下買。”

俞洲動了動肩膀,被棍子打到的地方在火辣辣痛。他臉色陰沉了兩秒,再看向徐曉風時卻不顯聲色,很乖巧地開口:“謝謝老師,我什麽都吃。”

兩人又有了片刻的對視,俞洲在那雙淺顏色的瞳孔裏,看到了自己近乎冒犯的、直勾勾的視線。他的心髒又不聽話的開始狂跳,只好迅速挪開目光,盯住沙發旁邊的茶幾。

徐曉風以為他在不好意思,接上之前的話頭:“那就喝粥吧,不知道大年初一買不買得到。你住哪兒?”

“……住在學校不遠處的洗衣店二樓。”他慢半拍回答,“可以去李記粥鋪,他家初一也營業。”

徐曉風點點頭,去房間裏拿出外套。準備出門前他想起什麽,問:“對了,你昨晚為什麽昏在自己家門口?”

俞洲沉默兩秒。

“出去買米,手機丢了,鑰匙也忘記帶,在家門口進不去。”

徐曉風沒有多問,只道:“下次記得帶好鑰匙。你等會自己倒杯水喝,我下樓買早點。”

說完,他把陌生學生一個人留在家裏,換鞋出門離開。俞洲獨自在沙發裏坐了半晌,大約是潛意識眷戀着被子裏的溫度,竟遲遲不願起身。

外面響着零零散散的炮竹聲。

……今天是初一。

俞洲光腳踩在木地板上,因為開了一晚上暖氣片的原因,連木地板都溫溫的。他走到客廳的書桌邊,看到上面堆着各種書和草稿,草稿上寫滿了複雜的公式,公式間夾雜幾個潦草的坐标圖,每一個坐标軸都帶着煩躁的怒氣,有些甚至劃破了紙張。

書桌邊就是窗戶,外面一片皚皚白雪。

他沒有翻動主人的東西,只是站在窗邊,朝外看去。

窗外冷風簌簌,窗內溫暖如春,玻璃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霧。他輕輕擦開霧氣,看到那個年輕的老師走在雪地裏。

俞洲朝微潮的手心裏哈了口氣。

十幾個漫長的冬天,他第一次知道,下雪天也可以這麽暖和。

……

徐曉風去了學校對面的李記粥鋪,勤勞的老板果然在營業,并無比熱情地送了他兩個茶葉蛋,祝他新年快樂。

他拎着雙人份早餐,在冷空氣裏不停咳嗽,腳步匆匆回到家裏。

一推開門,他看到被子整整齊齊疊在沙發上,标準得像豆腐塊。

地面有些發潮,昨晚被踩髒的地板已經擦得幹幹淨淨,廚房裏一直接觸不良的電燈也修好了,正穩定地發光發熱。

而那個差點凍死在路邊的病號不見了蹤影。

徐曉風:“……”

買的包子得吃一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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