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巢穴

巢穴

俞洲推薦的菜色味道确實很好,徐曉風胃口小,已經很久沒有吃得這麽飽過,吃完後特地多坐了一會。

大話唠杜淮滔滔不絕地從餐前說到餐後,從工作說到家裏催婚的老爸,連小時候在哪裏丢了十塊錢都能講得繪聲繪色,徐曉風沒說走,他也完全察覺不到時間晚,只覺得今天的徐老師特別好看、特別耐心。

兩人就這樣一直坐到店打烊。

杜淮說了個痛快,心滿意足和徐曉風在門口道別。

徐曉風送走同事,留在附近沒有走。

春雨連綿一周後,天氣開始慢慢轉暖,他裏面穿着奶白色的羊毛衫,外面只簡單套了一件夾克,晚上站在街邊竟也不覺得冷。

俞洲打掃完衛生下班時,一推門便看到徐曉風站在馬路對面。

小蛾子繞着路燈飛來飛去,盤旋于那人的頭頂,像被清甜花蕊吸引而來的勤勞蜜蜂。暖色燈光也跟着變甜了,如蜂蜜一般,給他近乎完美的側臉刷上了暖融融毛烘烘的光澤。

于是,俞洲的腳步不由自主停住,一步也邁不開了。

徐曉風大約等得無聊,居然在抽煙,那煙比市面上常見的要細許多,被夾在骨節分明的手指之間,煙頭已經累出了一段長長的灰,但抽煙之人瘾頭不大,只是夾着,遲遲沒有抽下一口。

他在看腳下的地磚,看得很專注。

俞洲便站在餐館門口看他。

兩人就這樣安靜地站在馬路兩頭,各看各的,直到又有人推門下班,看到俞洲後打招呼:“喲,你還沒走啊?”

徐曉風聽到動靜,擡起頭往這邊看,俞洲已經先他一步把目光收了回去,朝同事點頭道:“馬上走,下周見。”

徐曉風把煙掐了,朝那頭招手:“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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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洲裝作現在才看到,跨過馬路走過去,走近後先動了一下鼻子,從他身上聞到了淡淡的煙味。

“老師,你居然抽煙。”他率先發起指責,“對身體不好,還會教壞學生。”

徐曉風連忙把煙藏進兜裏,笑道:“我抽得很少,今天吃太飽了有點犯困,提提神。”說着,他低頭看了一下表:“快十點了,你們下班挺晚。”

俞洲明知故問:“在等我嗎?”

“嗯,邊走邊說。”

俞洲在菜館裏泡了一天,全身都是油煙味道,并肩走時自覺離老師遠半步。徐曉風沒注意到他的小心思,又主動靠了過來。

“我看到洗衣店挂了出租的牌子,你準備把二樓也租出去嗎?”

俞洲道:“對,一樓畢竟是門面,只租一層的話不太好找租客,而且這裏租金都低,我想盡量多攢點,至少攢夠兩年大學的學費。”

他說得自然,徐曉風卻覺得有點酸澀:“那你之後住哪裏?”

“在學校附近找個單人間吧,或者住宿也行,一個人怎樣都方便。”

徐曉風沉默片刻。

俞洲偏頭看他,他今天穿的那件奶白色羊毛衫,是之前俞洲親手幹洗的那件,質地柔軟,顏色溫潤,很襯他的膚色。

“老師感冒剛剛好,穿這麽一點不冷嗎?”

“俞洲,你要不要考慮搬到我這邊來住?”

兩人同時開口,同時說完,然後一起愣住。

徐曉風很快反應過來,搖搖頭說不冷,俞洲愣得時間更長,似乎很驚訝會聽到這樣的建議。

徐曉風又解釋道:“我在這邊買了一個兩室,只有自己住,位置離學校和洗衣店都近,你可以考慮搬過來。”

俞洲放在口袋裏的手握緊了。

他看着徐曉風:“因為俞若雲走之前拜托你照顧我嗎?”

這是七天來俞洲第一次主動提到他媽媽。

徐曉風于是将俞若雲納入安全話題內,道:“她的确拜托過我,不過,我提這個建議是因為覺得我們是朋友。”

說完,他看見俞洲愣得更加厲害,好像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話。

徐曉風笑了:“我說這話很奇怪嗎?”

俞洲:“不,我只是……”

“你曾經說我很冷漠,這是事實。”徐曉風向來對自己的缺點無比坦誠,“在人際關系的處理上,我雖然年長十歲,但遠比你要一竅不通。”

“但我最近仔細研究了一下,我們兩的關系無論從情感還是從邏輯上看都算得上朋友,更何況我對俞若雲的離開持有一定責任,所以,我提供這樣的建議很正常,我并不抵觸和你一起生活,你應該也不讨厭我。”

他說得一板一眼,井井有條,好像在分析數學題目,顯然是經過了長時間的思索考量才做出的決定。

口袋裏握緊的拳頭開始發熱,俞洲心跳得厲害,甚至還有點莫名的口幹舌燥。

徐曉風還補充說了幾句什麽,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腦子已經被除夕那晚溫暖又明亮的客廳充滿。

也許因為那晚他差點就凍死了,又或者當時被高燒燒迷了理智,一直到現在,他仍然覺得徐曉風的那間兩室一廳是極為特別的,是像夢境一樣美好又安全的某種巢穴,比洗衣店更像一個家,而且珍貴、脆弱、甚至帶着一點聖潔,只有在最危險的時刻才能有獲得它庇護的機會。

現在,徐曉風邀請他進去同住。

只要他點一下頭,巢穴從此會朝他敞開,哪怕是冬天最冷的下雪夜,所有的寒冷也能被隔絕在外。

還有那些讓他無比厭惡的、總是糾纏不休的男人們,也不會再突然出現在樓道口,一邊粗魯地拍門,一邊惡聲惡氣地罵他婊子養的。

俞洲想着這些,整個人都變得輕飄飄的,走了很長時間的神。

直到徐曉風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俞洲?”

他猛地找回焦距,重新把目光落在身邊人的側臉,後者神色有些不确定,但瞳孔無比清澈,幹淨到一眼就能看到底,和這裏所有人都不一樣。

俞洲的喉結滾動,理智回歸了一點,問:“我需要付多少房租?”

徐曉風對錢毫不敏感,道:“不用,我不需要錢。”

俞洲:“……”

他很早就發現,徐老師送洗的所有衣物都是材質極佳的高檔品牌,剛來這邊落腳就買了房子,偶爾還會佩戴昂貴但低調的手表。

……也只有富裕幸福的家庭能養出那樣幹淨又無所求的眼睛吧。

俞洲很快徹底冷靜下來。路燈的光平等照在他們身上,他看了一眼自己穿的衣服,一件五年前買的燈芯絨外套,袖口已經有脫線,胸前不小心濺到了一點油污。

他和徐曉風是兩個世界的人。

認知到這個事實,俞洲緩緩吐出一口氣,手腳重新變得冰冷。

他的嘴唇動了動,正要開口拒絕,徐曉風敏銳地察覺到什麽,先一步開口道:

“可以付我一些別的東西,”他說,“你知道的,我很多事情都不太懂,做飯很爛,洗衣服全靠你們,身體也不好,一個人住的話哪天死在家裏都……”

俞洲臉色微變:“不要随意說這些!”

徐曉風不在乎地笑了笑,換了個話題:“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為什麽來知海縣?”

“你說來養病。”

“嗯,”徐曉風點頭,“我在京市的時候也是獨居,有一次吃錯藥引發急性胃出血,吐了很多很多血,打完120後昏迷在房間。我家的安保系統非常好,醫生在門口進不來,還好遇到了很有責任心的醫生,折騰到半夜,讓119暴力破門,才從生死邊緣把我救了回來。”

“脫離危險之後,我有了很多新的感悟,決定來知海縣,把以前的自己都抛掉,從頭開始學習融入社會。”

徐曉風停下腳步,轉過身,徑直看向俞洲的眼睛。

“在這一點上,你比我擅長,”他說,“請一個私人家教的費用應該足夠抵扣房租了吧?俞老師。”

俞洲張張嘴,之前想要說的話明明已經到了喉嚨裏,現在卻全忘了,連同那些微妙的低落情緒一起被忘了個幹淨。

徐曉風這樣看着他的時候,他連半個字的拒絕都說不出口,心口也跳得更加厲害。

徐曉風顯然看出了他的動搖,他勾起嘴角,側臉的淚痣也跟着表情輕輕一動,燈光下有種生動又攝人心魂的美感。

“你好好考慮一下,想好了答複我,”他又在此時恰到好處地留出餘地,“錢的事情真的不必介意。”

俞洲聽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心裏燃起來的小火苗在迅速攻城掠地,眨眼間就燒成了大火。

身邊人總說自己不擅長處理人際關系,這真是最大的謊言。他想。

只要徐曉風願意,沒有任何人能夠拒絕他。

杜淮是這樣,俞若雲是這樣,現在他也是這樣。

“好的。”他聽見自己回答,“明天給老師答複可以嗎?”

實際上,他現在就知道了答案,只是不願讓自己顯得如此毫無抵抗力,想保留一點少年人奇怪的自尊心。

徐曉風道:“好,等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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