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念頭
念頭
家裏仍然只有那一床被子,徐曉風把被子抱去次卧給俞洲,睡之前沖了一包感冒藥。
一直到藥效發作,他裹着大衣迷迷糊糊要睡過去的時候,那股強烈的不真實感仍然圍繞着他。
半夢半醒間,他一會看到俞若雲拜托他多多照顧俞洲,一會看到俞洲抱着他掉眼淚,一會又回到幾個月前,自己拖着行李箱,離開了在京市的家,獨自乘坐八個多小時的高鐵來到這個灰撲撲的小縣城。
他離開京市的身影,和俞若雲離開知海縣的身影重疊到了一起。
和俞若雲不同,徐曉風過去二十幾年幾乎成長在無菌的環境裏,家庭富足,父母受人尊重,他什麽都不用想,生活裏除了數字以外一片空白,沒有朋友,不會做飯洗衣,也不知道原來社會的另一面還有人需要活得這麽賣力。
他們是完全相反的黑與白,卻在相似的年齡做了相似的選擇,一個決定往上,一個決定往下。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麽是注定的。
他一晚都睡得極不踏實,愧疚改變了俞洲的生活,又隐隐認同俞若雲的選擇,同時擔憂她會不會遭遇危險,并對這種陌生的羁絆感到焦慮。
等早上醒來時,他頭痛欲裂,發現自己身上好好蓋着被子,大衣平整地挂在旁邊的衣架上。
他掀開被子起身,看到次卧空了,家裏哪裏都沒有俞洲的身影。
徐曉風慌了幾秒,想打俞洲的電話,拿出手機才想起來他甚至沒有俞洲的聯系方式。
他立刻決定去洗衣店看看,披上大衣,彎腰站在玄關口換鞋。剛系上左腳的鞋帶,眼前的門鎖發出輕微響動,有人直接用鑰匙開了門。
下一秒,俞洲推門進來,差點撞上門口的徐曉風,愣了一下問:“要出門嗎?”
徐曉風:“……”
他看到俞洲還穿着昨天的羽絨服,手裏拎着兩袋剛買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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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覺到徐曉風的目光,俞洲道:“不好意思,我看你發燒了,冰箱裏又什麽都沒有,所以擅自拿了桌上的鑰匙去買菜。”
“哦,”徐曉風有些遲鈍,“我發燒了嗎?”
俞洲看着他的臉,然後挪開目光:“臉都燒紅了。”
徐曉風懸着的心落地,他重新脫掉鞋子,換回家居服,拿出一根體溫計塞進腋下,然後回客廳盯着俞洲。
男生的眼睛下面是黑的,昨晚估計一宿沒睡,臉色也有些憔悴,但神情很平靜,似乎已經徹底冷靜了下來。
徐曉風看他把菜放進冰箱,張口想問,俞洲卻先他一步開口:“老師剛才換衣服準備出門,是擔心我想不開?”
徐曉風沒有正面回答:“你還好嗎?”
俞洲笑了一下。
“沒什麽過不去的,”他淡淡地說,“明天還要回學校上課。”
徐曉風燒得整個人恍惚,忘記了昨晚已經說過一次對不起,靠在冰箱邊又說了一遍:“我很抱歉。”
這回,俞洲終于有了反應。他把東西放好,轉過身來和徐曉風對視,問:“為什麽覺得是你的責任?”
徐曉風誠實道:“上周六和雲姐聊了很多,我說的一些話或許對她的決定造成了影響。”
說這話時,他臉頰帶着不健康的紅,眼睛也比平時亮,看着俞洲無比懇切。
等俞洲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伸出手,極快極輕地用手背碰了一下徐曉風滾燙的側臉。
動作太快,徐曉風沒反應過來,俞洲已經掩飾性地把手放回兜裏,似乎只是探了一□□溫。
他道:“我媽是個很犟的人,比如她相信唐榮欣是單身,便誰的話也聽不進去,除非親眼所看到唐欣榮的妻子。而她決定要走,也絕不會只因為跟你聊了一下天。老師,不要太有責任心,會活得很累。”
徐曉風聽完,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麽。
無論怎麽樣,他确實在裏面起了一定催化作用,他以為俞洲會趁機提點要求,比如說幫忙照看他一段時間,讓他有一個過渡期。
俞洲卻反過來安慰他。
徐曉風原本的打算落空,沉默了一會。
“看看多少度?”俞洲又道,“剛摸了一下覺得很燙。”
徐曉風把電子體溫計拿出來,38.5,他對生病已經習以為常,道:“過兩天就好了。”
俞洲嘆了口氣:“昨天那麽冷,你還把被子塞給我……我今天在這裏做點菜吧,好好休息一下。”
徐曉風不太好意思:“哪有讓客人做飯的道理。”
“客人”兩個字讓俞洲笑了一下,他看着徐曉風,半開玩笑地說:“我以為現在的我們也可以算朋友?或者半個朋友?”
兩人站得很近,徐曉風在那雙深色的瞳孔裏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先是怔了一下,随後也跟着笑起來:“算。”
于是俞洲留下來給徐曉風做了兩頓飯。
俞洲明顯不想再提俞若雲的事,好幾次在聊天快要觸及的時候又将話題轉開,經過一夜的時間,新鮮傷口已經結出淡淡的痂,是最不能觸碰的時候。
徐曉風便不再提了。
但吃完中飯之後,他看到俞洲站在陽臺撥了很久的電話。大概是沒能打通,出來時他微微低着頭,神色不明朗。
徐曉風在心裏暗暗嘆氣。
晚上,俞洲又給他炖了粥,按四人份炖的,吃不完的部分仔細收進冰箱裏,交代他餓的時候直接熱一下就能吃。徐曉風留他再住一晚,俞洲笑道:“昨天一晚上就把老師睡病了,今天還是回去住吧。”
徐曉風:“……明天我去多備一床被子。”
俞洲還準備把衣服也還給他,徐曉風不讓,悄悄在他口袋裏塞了買菜的錢,送他到樓道口。
老式樓房沒有電梯,樓道裏的聲控燈忽明忽暗,俞洲朝他招招手,獨自走進一片黑暗裏,背影看起來單薄又孤獨。徐曉風在門口看着,忽然有種極為陌生的觸動,忍不住出聲将他叫住。
“有事的話随時聯絡我,你知道我手機號。”
俞洲點點頭:“老師晚安,早點休息。”
腳步聲漸遠,人走了。
徐曉風關上門,走到窗戶邊,一直目送那個孤零零的男生離開小區。
……
第二天周一,他的燒還沒有退,嗓子也全啞了,要不是杜淮借給他一個小蜜蜂,今天的課都沒法上。
杜淮見他一副病泱泱的樣子擔心到不行,勸他身體要緊、請個假休息。徐曉風惦記着俞洲,堅持上完課,課間抽空去了高一一班門口。
下課時間,俞洲坐在座位上邊聊天邊看書,陸新浩占據了他旁邊的座位,咔嚓咔嚓吃着薯片,和俞洲聊着聊着忽然大笑起來,似乎聽到了很有意思的話。
沒有什麽過不去的。
徐曉風想起俞洲站在冰箱前說的這句話。
他看了一會,沒有再打擾,又悄悄回了辦公室。下午,俞洲居然也來了高二,站在辦公室門口看着改作業的徐曉風,問:“老師退燒了嗎?”
徐曉風還沒說話,他旁邊的杜淮先搶答:“沒呢,看他燒得七葷八素的,還非要強撐着上課。”
徐曉風立刻補救:“沒事,我體質不太行,恢複得慢,到明天就好了。”
俞洲于是走進辦公室,把一個保溫盒放徐曉風桌子上。
“我今早炖了點湯,”他說,“害老師病得這麽重,昨晚都沒睡好。”
徐曉風笑了,看看那個保溫盒,忽然有點羨慕俞若雲。
“真的沒事,”他收下保溫盒,“謝謝,我明天洗幹淨還給你。”
課間只有十分鐘,俞洲放下保溫盒便回了高一。杜淮八卦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徐曉風說周末幫俞洲搬東西淋雨淋感冒了。
杜淮:“哦對,你們住得挺近的,俞洲真是個好孩子。”
徐曉風暗暗認同。
下一節課開始之前,他打開那個保溫盒,裏面是炖得濃濃的玉米排骨湯。
排骨肉輕輕一咬就能脫下來,哪怕徐曉風對廚藝一竅不通,也知道這個湯肯定炖了很久。
高中的早自習七點多就開始了,俞洲為了做這個湯,可能六點甚至五點多就得起來。
于是徐曉風把玉米排骨連帶湯一起全部吃完,将保溫盒帶回去,仔細洗幹淨,周二又還給俞洲。
他們兩一來一回,一直到徐曉風的病徹底痊愈,俞洲才不再給他帶吃的。
再之後,又到周末,俞若雲離開的第七天,徐曉風經過洗衣店時,看到店鋪門口貼了“兩層門面出租”。
徐曉風有些驚訝,二樓是他和俞若雲的住所,為什麽準備連二樓一起租出去?租出去之後他們原來的東西放哪裏?俞洲又打算住哪裏?
洗衣店沒開門,徐曉風心中有一個念頭越來越強烈,準備工作日時再找俞洲聊聊。
然而,還沒有再等到周一。
當天晚上,杜淮約他一起去吃新開的北方菜館。
菜館生意火爆,他們坐在最裏面的二人桌,服務員一個個忙得腳不沾地,在幾十張桌子之間穿梭,徐曉風一眼就看到了俞洲。
俞洲穿着統一的制服,剛給旁邊一桌點完菜,轉身後同樣一眼看到了徐曉風。
兩人都是一愣,俞洲先笑起來,走到他們桌邊:“兩位老師好,點菜了嗎?”
杜淮認出他來,“喲”了一聲:“賺零花錢啊?”
“對,周末反正也是閑着,”俞洲把菜單遞給他們,“看看吃點什麽?”
徐曉風翻開菜單,看到第一頁的招牌筒子骨,正準備點這個,俞洲忽然彎下腰來,湊到他身邊,小聲道:“這個不好吃。”
徐曉風一轉頭,兩人幾乎快要貼上,他清楚地看到俞洲眼睛裏的笑意。打零工的男生神色如常,似乎在俞若雲離開的短短七天內已經結好了全部的痂,并極快投入到了新的生活裏。
徐曉風于是也露出笑意,湊近一些,低聲說悄悄話:“哪個好吃?”
俞洲推薦給他手抓排骨。
徐曉風按照內部人士的推薦點了,俞洲仔細記好,聲音就貼在他的耳邊,聽起來格外輕柔:“你剛剛病好,我讓廚房做清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