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瓶子
瓶子
兩年時間不見,徐春岚仍然如記憶中那樣身姿挺拔、目光敏銳,優越的骨相得到歲月優待,五官保持着年輕時的精致秀麗,臉上甚至看不到幾條皺紋,時常在全國各地跑也依舊白皙,站在人群裏出色到讓人挪不開眼。
但再怎麽被優待,年近六十的她身上還是留下了時間的痕跡。
徐曉風的目光落在她鬓角新添的白發上。
他張張嘴,隔着人群,用唇語喊了一句“媽媽”,但徐春岚沒有看到,她已經把視線挪開,沖校長很客氣地微微一笑,邊聊邊往學校禮堂走。
全校師生都擠在禮堂裏,連過道也擺滿了臨時椅子。徐春岚風塵仆仆來到小縣城,連杯水都沒喝,直接走上禮堂講臺,讓助教播放PPT,開始為學生們講課。
她的團隊研究着最尖端的課題,卻很接地氣地給學生們講基礎物理知識,而且是在教科書上做擴充,聽上去是在完善學生們對物理世界的認知。
座位都讓給了學生和領導,徐曉風沒有座,只能站在最後排。
這種感覺好像又回到很小的時候,還在上小學的他偷偷溜進京大的教室,偷聽媽媽給學生講課。
在京大,徐春岚的課永遠都爆滿,他也像這樣被擠在最後面,看着媽媽在黑板上畫反曲面坐标軸,給學生們講鐘慢效應。
今天她也一樣講到了鐘慢效應,但用了更簡單、更具象化的描述。徐曉風聽她說着:“當我們坐在一輛列車上,列車的速度無限接近光速時,車內的時間流速也會發生變化,我們在車上待了一天,現實世界可能已經過去兩年……”
才兩年啊。徐曉風想。
離開京市,或許就是從那輛光速列車上走了下來,時間終于回到正常流速,他在這兩年裏經歷了過去二十六年都沒經歷過的豐富人生。
徐曉風聽着聽着,忽然特別想抽煙。
他提前從後門悄悄出去,走到空無一人的走廊盡頭點了一根煙,拿出手機來看。
宋秋給他打了好幾個未接來電,後面又給他發了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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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教授到了嗎?”
“小風,你一直被她保護得太好了,根本不知道她的另一面。千萬別惹她生氣,她說什麽都答應,乖乖回來,聽話。”
“怎麽不接我電話?你們不會吵起來了吧?”
“我很擔心你,看到消息記得回我。”
徐曉風看完,給他回了一句:“沒有吵,她還在講座。”
信息發送完畢,手裏的煙忽然被人奪走。徐曉風一愣,回過頭去,看到穿着校服的俞洲不知什麽時候也跑了出來,正皺眉盯着他。
徐曉風迅速把煙搶回掐滅,再用手扇掉煙霧,生怕這位年級優等生沾到煙味。
“怎麽出來了?你坐在第一排這麽顯眼的地方,校長一眼就能看到,快回去。”
俞洲心情極差,瞳色深不見底,把徐曉風完全擋在角落裏,質問道:“為什麽不告訴我?”
徐曉風心虛地移開視線:“什麽?”
“現在在講臺上的那個人,是你媽媽。”俞洲用的是肯定句。
“你怎麽……”
“因為你們長得一模一樣。”
徐曉風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小聲道:“都說我們很像,有這麽像嗎?我覺得還好啊。”
俞洲擡起眉:“不要轉移話題,為什麽不告訴我?她來這裏是不是要讓你回京市?”
徐曉風:“或許吧,我也不知道。”
俞洲的目光近乎咄咄逼人,往前走了半步,低頭看着徐曉風的眼睛:“那你呢?”
徐曉風握住他的手,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背,道:“我不會走。答應你的事情我決不食言。”
“真的?”
“真的。”
“為什麽不看我的眼睛?”
徐曉風于是擡起頭來,和焦躁不安的俞洲對視,極為認真地又重複了一遍:“答應你的事情,決不食言。”
俞洲緊繃的肩膀輕輕松懈,反扣住他的手,還想說什麽,後面忽然傳來不急不緩的腳步聲。
兩人迅速拉開距離,俞洲轉過身,看到徐春岚的一個男助教走了出來,朝徐曉風很熟稔地打招呼:“曉風,好久不見!”
來了。
徐曉風下意識站直背。這人從本科開始就是徐春岚的學生,一直念到博士、再到留校,跟在她身邊已經十多年,可以說是看着他長大的。
他打招呼道:“劉博。”
劉寧又看向俞洲:“這位估計就是你的得意門生吧,我聽說年初拿了全國奧數第一名?叫……”
“俞洲,”徐曉風主動介紹,“現在已經高三了。”
劉寧很溫和地笑笑:“俞同學。”
俞洲:“您好。”
徐曉風往前走半步,把俞洲擋到身後:“劉博找我有什麽事嗎?”
劉寧笑道:“徐教授也想你了,好不容易見面,今晚她想跟你吃個飯。”
徐曉風:“好的,我來安排一下,北方菜可以嗎?”
“我覺得就在家裏吃吧,”劉寧說,“母子不用這麽生分,吃個家常便飯。”
徐曉風一愣。
“你們也來嗎?”
劉寧道:“我們還有別的安排,今晚上徐教授就交給你啦,這麽久沒見,你們好好聊聊。”
他看了俞洲一眼,然後靠近一些,在徐曉風耳邊小聲道:“老師從你公寓回來之後,心情一直非常不好。”
徐曉風握緊拳頭。
劉寧拍拍他的肩膀,仍然笑眯眯的,拿到徐曉風的地址之後重新回了禮堂裏。徐曉風在原地站了良久,直到俞洲開口問:“伯母喜歡吃什麽菜?”
徐曉風手心冒着冷汗,道:“小洲,今晚你去外面住一晚吧。”
俞洲聲音鎮定:“不行。”
“聽話。”
“風哥答應過我,要把我介紹給徐教授認識。”
“……”他呼出一口氣,“這次不合适。”
俞洲拉過他的手,把他的拳頭掰開,蹭了蹭潮濕冰涼的手心,道:“你都這樣了,我不放心,怕你在菜裏下毒。”
一句玩笑話并沒有緩和氣氛,徐曉風看了他好一會,然後遲到地笑了一聲,道:“或許是個好主意。”
俞洲拉着他的手,固執地不動。
“算了,”許久,徐曉風放棄般地說,“你也是我的家庭成員,我們一起。”
講座十二點準時結束,徐春岚不接受宴請,于是校領導就在食堂開了個小竈。
食堂的包間只能坐八個人,徐曉風自然沒有這個資格,和俞洲坐在老位置吃午飯。
俞洲給他多點了一個菜,讓他多吃點。
徐曉風:“晚上你不是要下廚招待我媽嗎?我還想留點肚子享受你的廚藝。”
俞洲問:“你吃得下?”
徐曉風:“……”
一句話把他問得啞口無言,徐曉風默默拿起筷子,惴惴不安地努力往胃裏塞食物,塞到頂住喉嚨為止。
下午,他撐得難受,杜淮一起做校園講解員。
這時候就顯示出了杜淮話痨的優點,全程激情高漲、滔滔不絕,連學校裏長了多少棵樹都能說上五分鐘,徐曉風只需要跟在旁邊點頭當吉祥物。
在外人面前,徐春岚沒有對小兒子表現出任何特別關注。
但他們兩只要一站在一起,所有的目光都會在他們之間來回打轉。
徐曉風心中暗暗嘆氣。
難熬的幾小時過去,徐春岚最後去了校長室,和校長談資助的具體事項,徐曉風如釋重負,逃也似的離開學校,去菜市場買菜。
他不知道徐春岚喜歡吃什麽,肉類和蔬菜各準備一些,提回家裏時天已經黑了,俞洲甚至比他更早回來。
“翹了晚自習,”某高三年級第一說得臉不紅心不跳,“下次徐老師要開小竈幫我補回來。”
徐曉風:“明明是你非得……”
俞洲:“我不管。”
徐曉風笑了,努力緩解緊張情緒,和他一起進了廚房。
自從俞洲上高三之後,他每晚變着花樣給俞洲做夜宵補身體,廚藝已經進步許多,打下手打得有模有樣。
廚房很小,兩個男人擠在裏面時常會轉不開身,但徐曉風在這樣平淡又局促的柴米油鹽裏感覺好多了。俞洲炒菜,他就切菜,兩人隔着不到半米,燃燒的天然氣穩定散發熱量,讓這裏特別溫暖。
徐曉風在乒乒乓乓的炒菜聲中,小聲問:“俞洲,你這輩子有做過特別懦弱、特別讓人看不起的決定嗎?”
他問的聲音實在太小,俞洲沒有聽清:“什麽?”
“……沒什麽。”徐曉風把切好的牛肉裝進碗裏。
他們做了兩葷三素一湯,飯菜上桌的時候正好是七點半,和徐春岚約定的時間。
下一秒,門鈴極為準時地響起。
徐曉風站在桌邊沒動。
俞洲走過來給了他一個擁抱,然後輕輕貼住他的臉頰,溫聲問:“需要我去開門嗎?”
徐曉風搖搖頭,用力揉了揉俞洲的頭發,下定什麽決心般,大步走到門口開門。
徐春岚獨自一人,拎着包站在門口,目光從徐曉風的額頭開始掃到腳底。
她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兒子竟然系着圍裙、手裏拿着來不及放下的盤子,鞋也沒穿,直接穿襪子踩在地板上。
胖了一點。
接着,目光從徐曉風身上挪開,掃過整個兩室一廳。對比起他們在京市的房子,這裏狹小、陳舊,但整理得非常幹淨,透着溫馨的煙火氣息,看得出來房子的主人平日裏收拾得極為認真。
最後,她的目光落在客廳裏的另一個人身上。
即将成年的少年同樣系了圍裙,站在桌邊與她對視,神色平靜,不卑不亢。
徐春岚收回視線。
徐曉風拿出拖鞋,接過她的包:“我們正好開飯了,外面冷,快進來。”
她走進客廳裏,俞洲禮貌地主動和她打招呼:“徐教授,您好,我是俞洲,因為一些家庭變故暫住在徐老師家裏。”
徐春岚沖他點點頭:“俞洲?哪個洲?”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的洲。”
徐春岚微微一笑:“坐吧,不用拘謹。”
俞洲脫掉圍裙,去廚房拿了筷子出來,看到徐曉風站在旁邊賣力地解圍裙扣,徐春岚淡淡問:“你緊張做什麽?”于是他更緊張了,解了半天也沒解開。
俞洲走過去,把不小心打了死結的圍裙解開,順手幫他脫下拿去廚房。
三人圍坐在餐桌邊。
徐春岚沒動筷子,誰也不敢動。
“俞同學做的菜嗎?看起來很不錯。”她問。
俞洲道:“大部分是我和老師一起做的,這道湯是徐老師親自掌廚,他說伯母冬天總是手腳涼,喝點熱的比較暖和。”
徐春岚進門後第一次真正地笑了,笑容含了點深意。她看了徐曉風一眼,先盛的湯,道:“那我得好好嘗嘗這個。”
氣氛緩和一些,三人開始吃飯,俞洲會适時和徐春岚聊兩句,避免飯桌上冷場。
母子關系全靠他一人拯救,徐曉風在桌下感動地捏捏他的手。
有俞洲在,徐春岚也沒談太深,只是問問徐曉風的身體、俞洲的學業。一頓晚飯很和諧地吃完,俞洲泡了茶出來,徐春岚道:“小俞,我和徐曉風聊兩句。”
俞洲道:“好的,您請便。”
他主動離開客廳,把次卧門關上,将空間留給兩年沒見的母子。
門合上的一瞬間,客廳的氣氛以極快速度冷了下來。徐曉風坐在桌子這頭,徐春岚坐在桌子那頭,兩人中間隔着冒熱氣的茶水,足足有好幾分鐘誰也沒說話。
私人場合下,徐春岚的氣場甚至可以讓空氣都凝固。
她終于開口,問:“沒什麽要跟我說的?”
徐曉風緊緊握着膝蓋:“您想聊哪一方面?”
徐春岚:“先從你為什麽非得辭職來知海縣開始吧。”
徐曉風繃着臉頰,機械性地開始重複自己講過無數遍的理由:
“上次胃出血進ICU之後,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太單調了,想體驗一下不同的生活方式。離開原來的環境或許也會對數學有幫助。”
徐春岚和他一模一樣的眼睛輕輕眯起,視線銳利地釘在他的臉上。
“胃出血?”
徐曉風沉默,手越捏越緊。
徐春岚從風衣兜裏拿出一個瓶子。
那是一個不到巴掌大的小瓶,貼着英文标簽,裏面是空的。
徐春岚把它放在桌子中間,徐曉風的呼吸一下子收緊了。
徐春岚一字一字地開口:“因為努力了十幾年的證明思路最後被證僞,你感到極度絕望,認為自己是個無能的廢物,想要逃避證明結果,所以在淩晨一點吞了一整瓶安眠藥,又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給自己打了急救電話——”
徐春岚靠近一些。
“你和宋秋兩人合夥瞞我到現在,是不是?”
全靠俞洲拯救!!(也有救不到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