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蜉蝣

蜉蝣

沉默。

徐曉風艱難地把視線從藥瓶上挪開,許久才低聲開口,道:“沒有合夥,我以為宋秋也不知道。”

他默認了徐春岚的說法。

徐春岚把瓶子收回去,嘆了口氣:“我在路上已經緩過勁兒了,現在居然連氣都生不起來。”

徐曉風:“很抱歉。”

徐春岚:“不必向我道歉。再回到最初的話題,你為什麽堅持要辭職來知海縣?待在哪裏對你很重要嗎?”

徐曉風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一些。

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那段痛苦記憶,總以為自己做到了将它徹底忘記,但到現在他發現,一切仍然完好無損地存在大腦最深處,只需要一丁點關鍵詞,就能讓它們迅速死灰複燃。

他又回憶起了證明失敗後的灰色世界,沒有食欲,睡不着覺,滿腦子都是數字,像是被抽走了唯一的支柱,只剩下一個肉體的空殼,連自己吃下安眠藥時的感受都是遲鈍的。藥片滾進嘴裏,他甚至還在想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為什麽會推導出這樣的結果,然後像咀嚼米飯那樣把藥片嚼碎,咽下去之後才意識到自己吃的是什麽,于是喝了點水,自己爬到床上平躺好。

直到安眠藥開始生效之後,他才在劇烈的疼痛裏找回正常的感官,像是做了一場大夢幡然醒來,終于察覺到自己在做什麽。這種時候,每個的體驗都被無限放大,他清晰地聽到死亡無限逼近,第一次産生了恐懼,也是第一次産生了對世界的留戀,許許多多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浮到眼前,他想起春天在公園裏看到的花,秋天落滿整個京大的樹葉,冬天掉在圍巾上的雪……

他給自己打了急救電話。

救援速度很快,但因為服用的量過大,他仍然進了ICU,并且在康複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陷在後遺症裏,失眠,頭痛,記憶力衰退,注意力無法集中,甚至引發了抑郁症。

決定離開京市的時候,他是想放棄數學的。

但這個理由,無論如何也沒法告訴徐春岚。

茶水的霧氣正在逐漸變淡,深秋的知海縣已經很冷了,徐曉風盯着茶水裏映出來的自己的倒影,道:“我在京市沒有朋友,證了十幾年的方向也失敗了,待得有點膩,我想換個地方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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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春岚:“兩年了,心散好了嗎?”

徐曉風:“……”

徐春岚用陳述的語氣又道:“你來這裏,是想放棄數學。”

說完這句,她沒有等徐曉風的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客廳的書桌邊,随手拿起一張沒來得及收起的草稿,掃過上面寫的一大堆公式。

算的內容屬于幾何代數,但并不複雜,更像高中和大學之間交叉的基礎知識點,看起來似乎是在備課,或者給誰講課。

徐春岚把草稿紙放下,推開陽臺的門,讓外面的冷風呼呼地往裏吹。她站在陽臺上朝徐曉風擺手:“過來。”

徐曉風走到陽臺上,她看了看他身上的薄毛衣,又道:“先去加件外套。”

徐曉風:“沒事,不冷。”

徐春岚沒有強迫他,雙手扶在欄杆上:“真的不準備再證霍林猜想了?”

徐曉風情緒低沉,聲音略微沙啞:“我嘗試過,但沒法放棄,它意義重大,已經成為我人生中的一部分。”

徐春岚:“那你現在在做什麽?消磨時間?”

“……我找不出新的證明思路,”徐曉風緊緊抓着欄杆,神色痛苦,“或許是還沒從上一次失敗裏走出來,當我試圖重新開始計算時,大腦裏會一片空白。”

徐春岚說:“曉風,你擡頭看。”

徐曉風下意識擡起頭。

今天天氣非常好,秋高氣爽,萬裏無雲,晚上的夜空也很漂亮,沒有高樓大廈的光污染,他們可以清楚看到無邊無際的星空。

夜風穿過他們的發梢,徐曉風瞳孔裏映着星光,聽到母親在他身邊平緩地說:

“你所看到的星光,有可能是宇宙裏某顆恒星在幾十年前發出的光源,經過漫長的星際旅行後,最終在幾十年後的今天抵達地球,照進你的眼睛裏。而我們太陽系發出的光芒,抵達另一個文明的眼睛時,也只是一個比針眼還小的光點。”

“從宇宙的尺度來看,我們比蜉蝣還要渺小卑微,哪怕近幾百年來我們的科技飛速發展,實際這樣的發展仍然停留于表面,許多基礎學科一直沒有大的突破性發現,只是在應用上慢慢做到了極致,宇宙裏沒被我們發現的秘密比冬天落得雪花還要多。而你現在所做的——試圖證明一條意義非凡的數學猜想、架通代數幾何和拓撲學的橋梁,即使成功了,也不過雪花中的半片。”

“所以,對失敗感到沮喪是沒有必要的。每個人類科學家,都只是一只試圖融化雪花的蜉蝣,最終要靠概率、數量和時間來取勝。成功是偶然事件,失敗才是高概率事件。只要成為分母的失敗者夠多,總會孕育出一個幸運又聰明的成功者。”

“這樣說,你能夠理解我的意思嗎?”

星星在夜空溫柔閃爍,擡頭的動作讓徐曉風頭部缺氧,耳朵裏有輕微的嗡嗡聲,似乎現實世界正在遠離,而自己正在被夜空吸進去。

他喃喃重複:“成功是偶然事件。我不過一只微不足道的蜉蝣。”

徐春岚:“是。你微不足道,我也同樣微不足道。我們的生命對于整個宇宙來說,甚至連朝生夕死都稱不上。”

徐曉風頭暈目眩,眼也不眨地盯着星空:“那我做的一切真的是有意義的嗎?我為什麽還要……”

徐春岚嚴厲地打斷了他。

她說:“我可以接受你的失敗,甚至可以接受你一輩子都證不出成果,但決不允許你因為一點挫折就逃避一切!曉風,我從人類精.子庫為你挑了最聰明的基因,再提供最頂尖的教育和最好的物質條件,讓你可以不為任何瑣事煩擾,是希望你一心一意地把人類科學的線往前推,而不是跑來小縣城裏,當一個誰都可以當的中學老師,碌碌無為度過人生最黃金的幾年!”

“你的天賦無可替代,”她一字一頓,“你的時間也是。蜉蝣的每一秒,都彌足珍貴。”

徐曉風在徐春岚面前,永遠都像一個沒有表達能力的小孩。

他沒法辯駁,也不知道從哪裏辯駁,甚至忘記了自己本來要說的話,陷入徐春岚的邏輯思維裏。他又一次感到痛苦,在星空下覺得自己像一條蟲子,腦袋空空,什麽也不會,只是憑借本能努力地往前爬,爬了小半輩子也沒能碰到終點。

大概是他的神色過于隐忍,徐春岚的語氣又溫和下來,道:“第一步,先接受自己的失敗,然後振作起來。我給你一禮拜的時間好好想一想。”

徐曉風聲音啞到幾乎難以發聲:“……想什麽?”

“想想你到底要什麽。”徐春岚說,“是回京市繼續全身心做你喜歡的事業,還是在這裏磋磨時間,告訴我一個答案。”

徐曉風終于找回一點意識,把目光從星空收回來,看向母親,第一次清晰地向她表示自己的願望:“我想留在這邊,您的話對我啓發很大,我會盡快将失敗的證明思路整理出來,然後尋找新的方向。”

“在知海縣?”

“對,在知海縣。”

徐春岚輕輕一笑:“你在這裏一天上班接近十個小時,還要處理人際關系,甚至還養着一個小孩子,能有多少時間做證明?又有什麽資源去查閱最新的國際成果?”

徐曉風:“……”

他在徐春岚的質問裏額頭布滿細細密密的冷汗,再被風一吹,手腳冰涼,臉上沒有任何血色。

他知道,徐春岚說的是對的。

這兩年他在學術上沒有任何進展,因為他花了大量時間去“生活”,故意減少做研究的時間,讓自己努力從自殺未遂的壓力中緩和下來。

他是個……

……無法面對失敗、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的懦夫。

徐曉風動了動嘴唇,一個字也開不了口,只能在徐春岚的審視下用沉默來抵抗。兩人之間只剩下風聲,片刻,徐春岚伸出手,把自己随身帶了幾十年的佛珠手串取了下來,戴在徐曉風的左手腕。

“它會保佑你。”徐春岚的聲音低了下來,“不要害怕,勇敢地面對,你還很年輕。”

說完這句,她離開陽臺,重新進了客廳。徐曉風機械性地跟她一起回到客廳,把推門拉上,站在門邊看她收拾東西。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在徐春岚身上發現了更多時間的線索。

那雙美麗的眼尾有了不少新增的皺紋。

眉心的川字紋更深了,似乎有數不清的煩惱事。

不僅僅是兩鬓,連頭頂的發旋也新長了白頭發。

徐春岚只帶了一個包,很快便收拾好了。

她站起身,道:“一個星期後,我會問你的答案。”

徐曉風極為認真地看着她,幹澀地“嗯”了一聲:“要走了嗎?今晚不留下來?”

“不了,我今晚就回京市,組裏還有很多工作,”徐春岚說完,又重複了一遍,“好好地想。”

徐曉風點了點頭。

她沒有過多猶豫和留戀,拎着包走到玄關換鞋。徐曉風跟在她身後,想一路送她出小區,剛走到家門口便被她拒絕了:“你回去吧,不用送,外面冷。”

徐曉風道:“我給您打個車。”

“不必,”徐春岚說,“回去。”

徐曉風只好站在玄關,目送她走進昏暗的樓道裏。聲控燈忽明忽暗,把徐春岚的影子拖得很長,他這才發現她好像瘦了不少。

“媽媽。”他突然叫住她。

徐春岚腳步一頓,回頭看了他一眼。徐曉風道:“多多保重身體。”

徐春岚:“好。”

腳步聲漸行漸遠,她下了一層,消失在徐曉風的視野裏。

兩年沒見,他們在半小時內交流完了所有必要的話。

徐曉風在門口一直站到聲控燈熄滅、四周陷入黑暗,仍然沒有挪動腳步。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溫暖又高大的身體從身後攬住他,用手心捂住他冰涼的手,片刻後試探着拿手指擦過他的眼尾。

是幹的。

俞洲把他攬得更緊一點,聲音低低的:“我以為你哭了。”

徐曉風的情緒岌岌可危,他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嗡聲道:“有一點想。”

俞洲關上門,讓徐曉風轉過身來,捧住他蒼白的臉,道:“想哭就哭,沒什麽關系。”

徐曉風回抱住俞洲,把臉埋到他肩膀處,從這個小他十歲的男生身上努力汲取溫度和力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麽脆弱。

俞洲的左胸腔鈍痛。他緊緊抱住徐曉風,等了很久,肩頭卻一直是幹的。

文裏提到的“霍林猜想”是虛構的名字,但是有現實原型,數學專業的寶貝或許能看出來哈哈哈哈,是一個非常難的猜想,至今沒有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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