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比對
比對
今天的值班警察是口碑很好的老警員,俞洲在附近觀察了好幾天。
聽到俞洲的話,他不急不忙地喝了口泡着枸杞的茶水,打量了一下俞洲捂得嚴嚴實實的裝扮,很有經驗地問:“捂這麽嚴實,不想讓現在的家庭知道?”
俞洲道:“是的,請您幫我保密可以嗎?如果被知道了會很麻煩。”
警察:“要立案嗎?”
俞洲道:“不立。”
警察站起身:“進來聊吧。”
他把他帶到休息室裏,給他倒了杯茶,問了一會相關情況。俞洲說得真真假假,很謹慎地一直戴着口罩沒有摘下來。
警察幹脆放下本子:“你怎麽确定自己是被拐賣的?”
俞洲:“我不能肯定,或許是拐賣,或許是走失,但我确定我和現在的監護人沒有血緣關系。”
警察道:“你什麽都不願意講,我們沒法幫你找到原來的親屬,只能抽管血做一下DNA比對。”
“但根據我們的經驗,能比對上DNA的概率不是很高,因為需要你的父母去警局報過案,且自願留下過DNA信息。
“如果照你說的,走失的時間在十六七年前,那概率只會更小,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有建立完整的防拐系統。”
眼前的青年看起來很冷靜,安靜聽完以後點了點頭,很禮貌地說:“沒關系,如果沒有比對上,我或許就可以放心繼續現在的生活了。”
老警察已經處理過多次類似的案子,知道這種問題最複雜的往往是兩頭的家庭關系,他嘆了口氣,道:“行,你想清楚就好。”
他安排人給俞洲抽血,尊重他的意願,允許他留下的聯系方式是化名,用的電話號碼也是新辦的津市本地卡,地址填了他現在住的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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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之前,俞洲問:“您知道多久會出結果嗎?”
警察道:“快的話明天,無論有沒有比對上,我們都會通過你留下的聯系方式通知你。”
俞洲道了謝,離開警局,沒有再回原來的家庭旅館,而是住進了旅館旁邊的情侶酒店,選的房間正好可以看到旅館正門。
他根本不擔心能不能比對上DNA,如果十幾年前就有人能攔截俞若雲的報案信息,說明盯着他的人有權有勢,他的父母也絕不會是普通家庭,不可能連DNA系統都不知道。
這一整天他都沒有睡覺,把房間的窗簾拉起來,只留一條縫,然後坐在窗簾縫隙旁邊,觀察着對面旅館的動向。
采樣時間是上午九點多,出DNA結果預計要到下午,算上數據庫匹配、消息傳播的時間,如果得到消息的人立刻趕往他所留的地址,除非就在津市周邊,否則至少要到後半夜。
俞洲耐心地坐在椅子裏。
廉價情侶酒店隔音很差,左右兩邊的房間來來往往了好幾撥住客,大都上來就直奔主題,各種聲音清晰得仿佛現場直播。
他像是無欲無求的和尚,面無表情地凝神守着獵物。
等到天黑不久,一輛車悄悄停在家庭旅館門口。
那是輛純黑的商務轎車,前後車窗都貼了防窺膜,三角形的車标代表了它昂貴價格,停在破舊的老街裏顯得格格不入。
俞洲坐直腰,把目光落在那輛車上,微微眯起眼睛。
片刻,司機下車,拉開了後座的車門。一位保養得看不出年齡的美婦人從車上下來,大晚上居然還戴着墨鏡,先環顧了一下四周,大約是覺得附近的環境太差,有些嫌棄地微微皺起眉。
車裏似乎還有一個人,跟她說了什麽。
她低頭朝車內抱怨了一句,然後理了理衣服,昂首挺胸地走進旅館裏。
俞洲看了一眼時間,九點不到。
離他抽血采樣才過去了十二個小時……來人的速度遠遠超過他的預期。
他注視着女人踩着高跟鞋走進旅館的身影,無法确定她來這裏的目的,打開手機連通上他提前藏在前臺沙發下的錄音筆。
不一會,交談聲通過廉價錄音筆不怎麽清晰地傳過來。
女人問:“你們這裏是不是有一個叫做……‘許曉舟’的人入住?”
半分鐘的安靜,前臺大約是查到了俞洲入住時填的假名,懶洋洋回答道:“有。你找他有什麽事?”
女人的語速微微加快:“他還住在這裏嗎?在哪個房間號?”
“在呢,還沒退房。哪個房間號我就不能告訴你了,我們也要保護一下客人的隐私嘛。”
女人不悅道:“你給他打個電話,就說他家裏人在門口等他。”
“家裏人?什麽人?”前臺笑了一下,“家裏找人的倒是少見,不會是來捉奸的吧?”
女人愠怒道:“好好說話,想吃投訴嗎?”
前臺:“那你說清楚是他什麽人,我再給你打電話。”
女人頓了頓,道:“我是他……舅媽,你跟他說我們找了很久才找到他,想和他相認,帶他回家。”
前臺又嘀咕了一句什麽,接着好一會沒說話,應該是正在給俞洲的房間撥打電話。
兩分鐘後,他道:“你看,沒接,我還打了兩個,可能出門了。”
“什麽時候出門的?”
“那我們就不知道了,最近是旺季,一天來來往往那麽多客人,不可能每個都盯着看。”
“行吧,你看到他的話跟他說一聲。”
對話止于此,女人很快便從旅館裏走了出來,似乎就此放棄,皺着眉上了邁巴赫。
車沒有立刻開走,而是在門口又停了五分鐘才離開。
舅媽……俞洲有些晦暗地目送車消失在街尾。
警察都還沒有通知他比對結果,他的“舅媽”居然就收到了消息,不知從哪連夜趕來小旅館,就為了和他提前相認。
他的父母呢?
俞洲總覺得今晚的事還沒完,沒有馬上去取回錄音筆,而是把窗簾拉得更緊一些,以免被對面看到。
大概半小時後,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進旅館,開了兩間房。
小旅館總共有三層,一層是大堂,二三層是住宿,他們要了一間二層的,又要了一間三層的。
俞洲只有一支錄音筆,之後再沒有聽到什麽有效信息。他把窗簾悄悄撩開,打開手機攝像頭,對準自己預留的房間,将焦距倍數放到最大。
等了十幾分鐘,他看到本應該空無一人的房間有人影晃過。
俞洲迅速将窗簾合攏。
果然,那兩人沒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人,很快又回到前臺,以房間有異味為理由要求換房間,指定的房間號正好是他房間的一左一右。
俞洲臉色冰冷。
後半夜再沒有新的動向,他們認為他只是臨時外出,就這樣安靜地在旅館守株待兔。
他們守兔,實際自己才是被守的那只兔。
俞洲已經有了一些猜測,天亮之後,他照常叫了外賣,在情侶酒店不慌不忙吃早點。
吃到一半,他接到了派出所給他打的電話。
打電話的還是那位警員,跟他道:“恭喜你,小夥子,你的DNA還真的比對上了!而且對上的是直系親屬,我們判斷是你的親生母親。”
俞洲以為自己得到這個結論不會有任何波瀾。
可是,聽到“親生母親”四個字時,他的呼吸不由自主暫停了,手悄悄握成拳,一種極為陌生的情緒在心裏蔓延。
他的聲音有些發澀:“她叫什麽名字嗎?多大?是哪裏人?”
警官道:“她八年前在系統裏留下了DNA信息,正好是我們防拐系統剛剛建立的時候,可見一直沒有放棄尋找你的下落。我們只有她名字和一個電話號碼,其餘信息都沒有。”
“她叫‘秦清妍’。”
秦清妍。
俞洲默念着這個名字,在游覽器裏搜索,只搜出了一大堆同名同姓。
心髒在沉緩的跳動,一直都保持冷靜的思緒有了片刻混亂。
見他沉默,警員又道:“你的決定呢?要不要跟他們相認?”
俞洲問:“警官,我的DNA比對結果有可能提前洩露嗎?”
“不可能,”電話那頭一口否認,“對于有民事能力的受害者,如果是他們主動要求的DNA比對,我們需要尊重受害者的意願進行保密工作。”
俞洲道:“謝謝。”
他停頓半秒,繼續道:“我還是想見見我的親生母親,麻煩您幫我聯絡她,可以嗎?”
警員笑道:“當然可以,這就對了。孩子走丢對一個母親的傷害是巨大的,或許你已經有了疼愛你的養父母,但也不要忘記世界另一頭還有人為你陷在痛苦裏。”
俞洲:“嗯,我明白。”
警員:“我直接把你的聯系方式給她,你們聯系吧。後續如果還有什麽問題,随時找我。”
俞洲再次道謝,挂斷電話。
吃到一半的早點還放在桌上,但他已經沒有繼續吃下去的胃口。警官說的話一直在腦中徘徊,讓他遲遲找不回原有的鎮靜。
許多無關的記憶莫名湧上心頭,他不合時宜地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小片段,俞若雲帶着他這個小拖油瓶,冬天交不起取暖費,只能跟他擠在同一張床上。他把小小的身體蜷縮成球,挨着俞若雲柔軟溫暖的腹部,整晚地聞着舊房間散發出來的黴味,竟然也不覺得冬天很難捱。
情緒有些失控。
俞洲下意識拿起手機,打開和徐曉風的聊天框,看着昨天那人給自己發的信息。
沒什麽有營養的內容,就是問他吃沒吃、睡得好不好。
他看了許久,重新冷靜了一些,忽然很想見徐曉風。
想告訴他自己剛剛知道了另一位母親的名字,想聽他用平緩溫柔的語調說安撫的話。
俞洲靠進椅子裏,花了很長時間才擺脫那些不愉快的陰影,然後把桌上涼掉的早餐吃完,閉上眼睛,開始強迫性地思索現在獲取的情報。
一個自稱“舅媽”的人,對他懷有惡意,有錢有勢,信息靈通。
親生母親秦清妍居然比“舅媽”更晚知道比對結果,或許,當年留下DNA信息的也并不是秦清妍。
甚至想得更冷酷一點,或許他的親生母親已經過世了。
俞洲盡量避免被情緒幹擾,想着下一步該怎麽走才安全,放在桌上的手機又一次震起來。
一個陌生號碼,來自京市。
俞洲瞳孔微微收縮。
才過去了半個小時,來電人是誰?他的好舅媽?還是他真正的母親?
俞洲看着手機屏幕上跳動的數字,竟難得感到了一絲猶豫。
手機把桌面震得嗡嗡作響,俞洲已經有預感,這會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電話。
他拿起手機,按下接聽鍵,很謹慎地沒有先出聲。
出乎意料的是,那頭傳來了一道非常蒼老的聲音,那道聲音正微微發抖,飽含着期望,小心翼翼地問:“言言,是言言嗎?”
俞洲對原生家庭沒有任何記憶。
但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他忽然有了難以描述的巨大觸動,握着手機的指節泛白,下意識地想要開口說話,又生生忍了下來。
等情緒稍稍平息,他用極為公式化的語氣問:“您是哪位?”
電話那頭沉默一會。
他的語氣顯然讓老人也冷靜了不少,再開口時,他沒有稱呼那個俞洲不知道的名字,得體地說:“我姓秦,是秦清妍的父親。今天我女兒遺留下來的手機忽然響了,有警官告訴我,她的DNA信息比對上了,讓我聯絡這個電話。如果我沒有打錯電話的話,你應該是我失散了十六年的親孫子。”
再怎麽克制,聽到“遺留”兩個字時,俞洲仍然愣了一下,脫口而出:“為什麽說是遺留下的手機?”
老人微微停頓,聲音變得低沉。
“她已經因病去世了,就在三年前。”
俞洲輕輕張嘴,心緩慢沉入深潭底。
寫這章的時候忽然想起我曾經也是刑偵文寫手呢(握拳),DNA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