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京市

京市

秦和同的手掌如同堅硬的樹皮,牢牢攥着俞洲的右手,眼睛發紅,細細地上下打量他,嘴裏喃喃念着:“言言都這麽大了……和你媽媽長得真像,這麽多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今後不會了,外公還在,外公帶你回家……”

守了兩天的保镖也看着俞洲紅了眼眶,輕輕順着秦和同的背,怕他情緒太激動厥過去,哽咽道:“要是小姐還在就好了,上天保佑,您這兩天沒有白守。”

秦和同聽到“小姐”兩個字,眼淚積在幹枯的眼窩深處,再順着臉上的溝壑流下來。保镖連忙給他遞紙巾,他松開俞洲的手,低頭拭淚,聲音啞得不成樣子:“一回來就讓你看了外公的笑話,對不住,我實在是……”

俞洲主動握住他的手,喊了一句:“外公。”

秦和同因為這聲稱呼徹底失控,再也忍不住,抱住俞洲痛哭起來。

老人的眼淚打濕他的衣服,俞洲心中鈍鈍的,稱不上難過,只覺得此時此刻像另一個平行世界裏上演的默劇,明明自己就身處其中,又仿佛正置身事外。

他感到陌生,回抱着從未見過的外公,無法适從。

他成長在畸形的家庭裏,不懂親情,更招架不了這樣濃烈的情緒爆發,哪怕明知道這樣才是正常的,他理應跟着流下感動的淚水,一敘親人離別之苦。

但他沒有,僅僅環抱着老人,感到有些低落和無措,但也只是一點點,甚至還能抽空朝店外看一眼。

罰站的男人正沉沉望着他們,正好與俞洲投來的視線相對。

兩人靜靜對視片刻。

秦和同逐漸緩下情緒,他放開俞洲的衣服,用紙巾擦幹淨臉,哽聲道:“小林,把司機叫過來,我現在就帶言言回家。”

說完,他看向俞洲,語調還有些發抖,很溫柔地說:“你的家就在隔壁京市,今晚先跟外公回去住一晚,我跟你敘敘舊,再好好聊聊接下來你有什麽想法和心願,好嗎?”

俞洲垂下眼睛,朝長輩露出自己最乖巧的一面,道:“都聽您安排。”

秦和同又道:“還有什麽東西要拿嗎?方不方便我去你養父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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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洲:“不用拿,我想回去看看我的……親生父母。”

秦和同沉默兩秒,克制住情緒,眼眶又紅了一些:“……好。吃飯了沒有?小林,叫司機買一份包子和豆漿,先給言言填填肚子,晚上我們再吃大餐,今天要好好慶祝。”

姓林的保镖連連點頭,道:“我等會就打電話給天姨,讓她準備晚飯,她一定會高興瘋的。”

秦和同握着俞洲的手不放,怎麽也看不膩,又問:“你現在叫什麽名字?”

“俞洲,綠洲的洲。”

秦和同品了一下:“好名字,你以前叫林言,雙木林,言語的言,是百歲宴那天你自己抓阄抓到的名字。”

俞洲:“我是随爸爸姓林麽?”

“是的,”秦和同道,“你爸爸叫林溫澤,今年剛剛升了職,現在在京市當一個小領導,家庭成分有些複雜,所以我還沒告知他你的事情,想到時再聽聽你的意見。”

俞洲笑了笑,道:“都聽外公的。這裏我只相信外公,您一定會幫我安排好。”

沒有哪個長輩能扛得住這樣的話,秦和同一輩子叱詫風雲,晚年喪妻又喪女,唯一的親外孫流落在外十幾年,一句“只相信外公”讓他再次紅了眼,抓緊俞洲,道:“……是我對不住你們母子。”

不一會,司機來了,俞洲接過保镖的位置,幫秦和同推動輪椅。

離開咖啡館時,男人還站在門口,滿頭是汗。秦和同像是現在才看到他,言語間倒是很和藹,親切地跟俞洲介紹道:“這位是你的表舅,叫秦遙。小遙,你看看言言……不,現在該叫小洲了……你看他是不是和他媽媽長得一模一樣?”

秦遙已經收起所有不該有的情緒,恭敬地笑道:“是,不愧是親母子兩,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跟您也很像。”

俞洲喊了一聲:“表舅。”

秦遙得體地笑了笑:“小洲。”

秦和同心情大好,道:“今天辛苦你幫忙找人,跟我們的車回京市吧。”

秦遙道:“沒事,您跟小洲先回去好好敘舊,我等等曦月一起回,保證在晚飯前趕回來。”

秦和同沒有多留,點點頭,跟俞洲并排坐進後座。

昂貴的進口車輛內部非常安靜,司機開車極為平穩,車廂裏彌漫着高級的熏香味道,秦和同卻一個勁讓俞洲吃包子,他吃了兩個,車裏突兀地蔓延着肉香,老人毫不在意,一直問他吃飽沒有、還想不想再吃什麽。

俞洲道:“吃飽了,您也吃一個,這兩天看您一直沒怎麽吃東西。”

他說這句話,是告訴秦和同,他并不是放鴿子,而是守在附近不願意冒然前往。

秦和同臉上的笑容沒變,輕輕拍拍他的手背,示意知道了,然後問起他這些年的情況。

俞洲只挑了最近一年的高中生活說了,秦和同聽完,不經意地道:“這位司機師傅跟我幾十年,車技不錯,人也很好,從來不往外說什麽。”

俞洲看向前排,司機果然連目光都沒動過一下,專心致志打方向盤。

他收回視線,看向外公,頓了頓。

“我是被拐走的。”他終于開口。

“被拐到中部的一個小縣城,或許是要賣,或許是想找機會弄掉,但中間不知發生了什麽讓我跑了出來,一位十四歲的孤女在翻垃圾的時候把我撿到了。”

“為了不讓我再被人抓走,她搬了好幾次家,早早辍學,去KTV當舞女,将我養到現在這麽大,所以,我想保留我現在的姓氏,不會再改。”

俞洲說這些事時的語氣平和,秦和同的臉色卻不那麽平靜。短短兩段話,他的臉就沉了下來,流露出積威多年的壓迫力,顯然從他的描述裏想到了很多東西。

良久,他開口:“好孩子,重情重義,懂得感恩。你盡管叫這個名字,林家那邊我會搞定。”

他握緊俞洲的手:“繼續說說看。”

司機開得慢,從津市到京市,總共兩個多小時的路程。

俞洲把這些年所有的經歷都不帶感情地複述給秦和同聽,唯獨将徐曉風的信息隐藏起來,假裝沒有這個人存在過。

秦和同安靜地聽着,放在輪椅上的手攥成拳,骨節泛白。

一直到車輛進京,俞洲說完了。

秦和同沉默了很久很久,藏在深邃眼窩裏的瞳孔跟燒着火一樣,格外亮。

他沒有跟俞洲說太多,只道:“沒事了,現在有外公護着你。你的養母是我們家大恩人,她現在在京市嗎?找個機會我要好好感謝她,不嫌棄的話,我想認她做幹女兒。”

俞洲道:“她自由自在慣了,也沒圖過什麽,不一定會願意。我改天問問。”

秦和同摸摸他的頭發:“就在家裏住下來吧,之後有沒有心儀的學校?”

俞洲轉頭,看向車窗外的夜景。

這是他第一次來京市。

鋼鐵澆築出這片屬于人類的繁華森林,高樓大廈前赴後繼從窗外閃過,美麗的霓虹燈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晝。

和知海縣十幾年如一日的破舊寧靜截然不同,京市美麗,冷漠,喧鬧,連街邊的樹都帶着牌匾,擁有作為一棵樹的标準化身份。

風哥在這裏長大,将來大概率也會留在這裏。

雖然與預期有偏差,但他會用另一只方式将偏差掰回來。

只要他們在一起就好了。

俞洲的瞳孔裏映着霓虹燈的彩光,開口回答道:“我想報清大,學醫,留在京市。”

秦和同笑起來,連說幾個“好”字:“不愧是我們秦家的子孫!”

他又問起俞洲的學習成績,俞洲說了比較保守的估分,他先是一愣,随後震驚又欣喜,誇了俞洲許久,聊起家裏有哪些資源、清大哪個導師最好、本科之後可以去哪個國家深造,甚至還想給他安排集團內的暑期實習。

俞洲不着急接觸家裏的事,只道:“我想再适應一段時間。”

秦和同道:“嗯,适應适應也可以,我安排我的秘書帶你,這個月他什麽工作也不用幹,就聽你指示。”

說話間,車輛開始減速,進入一個很安靜的小區,門口站崗的保安朝他們敬了一個标準的禮。

俞洲已經把京市的地圖刻在了腦子裏,如果他的方位感沒有出錯,他們現在在二環之內。

小區內部都是獨棟帶花園的小洋樓,樓和樓之間的間距很大,中間種滿了樹齡很大的綠化樹,有幾棵枝幹尤其繁茂,看起來都長了幾十年了。

他們的車輛拐幾個彎,最後停在四層的別墅門口。鐵門自動打開,司機駛進單獨的地下車庫裏,車庫連通到別墅內部的門正開着,一位住家阿姨模樣的人正翹首等待,一邊往車這邊看一邊抹眼淚。

下車前,秦和同跟俞洲道:“這棟房子本來是你媽媽的嫁妝,她走了之後我割舍不下,怕沒人住之後慢慢荒掉,所以幹脆自己搬了進來。等你再大一些,我把它再轉到你名下。”

司機拉開車門,秦和同牽着俞洲的手,道:“走吧,帶你看看你的家。”

俞洲将他扶下車,他不肯再坐輪椅,一手撐着俞洲,一手拄着拐杖,拒絕了住家阿姨的攙扶,顫巍巍一步步往家裏走。

俞洲聽見他自言自語般在嘴裏喃喃說着什麽。

他靠近一些,正好聽到一句:“閨女,我終于把他找回來了,你從此可以放心……”

嗚嗚嗚嗚嗚我的小狗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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