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不知過去了多久,姍姍來遲的朝陽終于躍上枝頭,風聲漸止,氣溫回暖,黑夜悄然落幕。苦忘崖的今日如昨日,沒有什麽不同,變化的只有日月。
廂房裏,依然是靜谧的。
玲杏一夜未眠。
她遙望着遠方的日照金山,沉默不語。
司見月其實已經醒了,只是片刻的虛弱,暫時不想動彈。他順着玲杏的視線,落在坐落于崖頂的千機塔上,鳳眸微微一暗,但轉瞬即逝。
他頓了頓,然後緩慢地坐起身來,拉開了點距離,垂眸整理自己的衣襟,将領口拉得嚴嚴實實。
“你醒了?”玲杏懷裏一空,瑩瑩暖意頓時被風吹散。見他這番頗像事後也要堅守男德的舉動,有些莫名地摸了下鼻尖,“還疼不疼?”
司見月神色疲憊,兀自回到床榻上。一眼也不看她,淡聲道:“不疼,我困了。你回去吧。”
玲杏欲言又止。
明明是她先提出分房睡的,怎麽現在反而有種被趕走的錯覺……
“你真的沒事?”
司見月看起來不太想說話:“嗯。”
玲杏對他突如其來的冷漠感到無所适從,又因情蠱一事理虧,不敢多問,灰溜溜地回去了。其實他是想留下她的,他在欲擒故縱,一定是的!
她才不吃這套。
玲杏無所謂地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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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廂房後,玲杏補了個覺,醒來時已是遲暮。她沒有忘記此行目的,只要不睡覺的時候基本都在修煉,想硬闖千機塔,築基的修為遠遠不夠,要見到頂層的魔蛟厭聽更是天方夜譚。
到了夜裏,玲杏留了個心眼,擔心司見月再次反噬發作,但又不想表現得太過刻意。于是她偷偷地貓在窗邊,仔細聽司見月房內的動靜。
沒有動靜。
耳畔只有風聲在呼嘯。
……他不會是暈過去了吧?
玲杏猶豫半天,正打算推開窗看看,卻聽見司見月的聲音驀然在身後響起:“你在幹什麽?”
玲杏:“!!!”
心虛的人經不得吓。
玲杏險些跳起來,下意識地後退,忘了窗臺下是個階梯,腳下一歪便摔進了旁邊的草叢裏。
司見月沉默地,眼睜睜地看着。
“呸呸呸……”
玲杏吐出嘴裏的草葉,沒好氣地瞪他道:“大半夜的不在房裏好好睡覺,出來晃蕩什麽?”
司見月說:“睡不着,出來走走。”
玲杏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剛站好就感覺腳踝有股鑽心的痛。她臉色微變,別搞這出吧,因為偷看而崴腳什麽的也太丢人了。
“不準出來亂走,你還年輕,男孩子晚上不早早上床睡覺會長不高的。”玲杏催促着說,她可不想在他面前跳回去,“立刻,馬上,回房睡覺。”
司見月神情一冷,不悅道:“季玲杏,你這是什麽口吻?”被視作孩子是作為男人的逆鱗。
他向來介意玲杏用年紀來拿人。
而且——司見月往前逼近了一步,冷冷俯視着她,少年高出太多,迫使玲杏必須仰頭才能對視。
玲杏:“……”
男人這該死的勝負欲。
玲杏總覺得司見月有哪裏不對,但是又說不上來,或許是眼神,又或許是态度。
“總之,你先回去。”玲杏說。
司見月看了她一眼,轉身推開了那扇她剛剛想推,卻又沒來得及推開的窗戶,随即利落地翻了進去,螺白色的衣擺旋出一朵花,帶起翩翩碎雪,全然不見昨日病弱得仿佛随時快要死去的模樣,倒顯出幾分少年意氣來。
玲杏看着他砰地一聲關上窗,難掩愕然。
怎麽回事?
說好的柔弱不能自理呢?
她一時沒想明白,幹脆不想了,橫豎司見月也沒有性命之憂,管他是卧病在床還是生龍活虎。
玲杏喚出佩劍,當成拐杖打算杵回去,反正這劍也不是她的本命佩劍,只是一把普通的長劍,杵在地上也不心疼。她的本命佩劍不歸上回落在尋龍谷裏了,得改日再尋個機會去取回來。
尋龍谷一戰,她失去太多太多。
不歸是把上古神劍,由天界神獸的鱗片鍛造而成,意外落入凡塵,認她為主。但玲杏雖是此劍的主人,卻也對它的來歷不清不楚。
就連這個天界神獸,也不曉得是什麽物種。
思及此,玲杏忽然聽到窗戶打開的聲音,接着感到身體一輕,随後便落入了少年溫暖而帶着藥香的懷抱中,不由驚呼一聲。
長劍掉在了地上。
司見月将她打橫抱起,看也不看,往她的廂房走去。少年的雙臂結實而有力,步伐穩健,玲杏本能地抱住他的脖頸,竟陡然生出安定的感覺。
玲杏的心尖又不争氣地動了動。
好吧,玲杏承認,有時候她也會覺得嫁給司見月其實也不是壞事。畢竟很多時候,哪怕是薛遣淮也不能做到這樣待她,司見月比他溫柔多了。
玲杏性子傲,薛遣淮性子也傲,兩人常年一吵架誰也不肯低頭,最後還是她先敗下陣來。
司見月也有脾氣,可他再怎麽不高興也是生悶氣,只要玲杏開口,他就無條件臣服和接受。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從不需要擔心沒有臺階下。
原諒玲杏總是拿新歡舊愛作比較,不過她在心裏就算如何為薛遣淮說好話,但不可否認的是,司見月确實比他更适合做過日子的夫郎。
還是師弟好啊,師弟年輕,師弟有力氣。
玲杏感慨地想,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坐到了床上,而她還抱着司見月的脖子不放。司見月低頭看她,她掩飾性地咳嗽了幾聲,趕緊撒手。
“就是崴了一下,沒什麽大事,明日就能恢複正常了,你去睡覺吧。”
玲杏此話不假,她的生命力和她的劍法一樣強悍,瘋了魔的蛟龍都沒咬死她,關進牢裏了還能作威作福。別說崴腳,就是腳斷了,明日也能好得七七八八,上山打虎都成。
司見月自然是知道的,他點了下頭,從玲杏昨晚翻出去找他的那扇窗,又翻了回去。
玲杏:“……”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接下來的整整兩個月,鈴杏都在抓緊修煉,不敢松懈。司見月沒有再發作過,也趁着這段難得寧靜的時日閉關養傷,總之就是在各忙各的。
一牆之隔,他們竟也沒怎麽見過面。
鈴杏就只有在突破瓶頸的時候費了點時間,之後的修煉便豁然開朗,一路猛升。她本就是修成過劍骨的人,跌過的跟頭不會再跌,大不了就是要把斷骨重鑄的苦頭細嚼慢咽,忍忍也能過去。
鈴杏于修道一事,很能吃苦。
直到世間第一縷春風拂過大地,冰雪消融,萬物複蘇,鈴杏也如這勃勃生機,成功重鑄劍骨。
千百年來,試圖重鑄劍骨的修士有很多,意志堅定的也不少,但都不如鈴杏這般迅速,她的天賦已經遠超凡人。有人将洛夕瑤比做劍道黑馬,那鈴杏便要做兇惡的猛虎,做咆哮的雄獅。
全身經脈仿佛被粗暴地撕裂開來,靈力暴漲逃竄,又被按耐着梳理修複。斷掉的劍骨被強行接上那一刻,鈴杏再也忍不住,倏然吐出一口血。
鈴杏渾身顫栗起來,劇烈地喘息着。
不是因為疼痛,而是激動。
“不愧是我……”
鈴杏從未懷疑過自己并不平凡這件事,身在雲端也好,臨腳黃泉也罷,她都是驕傲恣意的,永遠不會服輸,哪怕是屢戰屢敗,也堅信不疑。
他們說,洛夕瑤和鈴杏這一局,乾坤已定。
但天道既沒能讓她死掉,洛夕瑤和問劍宗那一衆牆頭草可要遭老罪了,落井下石的都別想逃。
“狗屁的乾坤已定。”鈴杏冷汗涔涔,卻輕蔑地笑了起來,“我偏要,扭轉乾坤!”
鈴杏準備了幾日,将幹架的家夥事兒全捎進儲物戒裏,什麽靈丹妙藥、刀槍劍戟都在裏頭。除此之外,她還熬好了給司見月的湯藥。
這一碗下去,至少十日醒不過來。
她并不打算帶上司見月。
千機塔危險重重,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喪命,鈴杏不敢帶他冒險。何況這是她自己的事情,本來也不該連累別人,如果順利的話,十日之內就能及時趕回來,要是不幸死了,司見月就要當鳏夫。
鈴杏知道這很殘忍,但是也沒有辦法。
師姐說的沒錯,她就是狼心狗肺。
鈴杏端着那碗湯藥,送到司見月的床前,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像騙武大郎喝藥的潘金蓮。不過她可沒有那麽溫柔,強勢地說:“給我喝了它。”
司見月忍住兩個月沒有去打擾她,忍得那麽辛苦,以為終于等到她,結果等來的是一碗湯藥。
他打小身體就不太好,又經常受傷,泡在藥罐子裏長大,怎麽可能看不出來有異樣。只是鈴杏從來沒有試着了解他,探聽他的過去,所以總以為他還是那個單純愚蠢的小師弟。
司見月盯着那碗湯藥不說話,鈴杏也緊張了起來,手指有點發抖。他不會發現了吧?
好在他只是看了會兒,就接了過去。
司見月沒什麽表情,淡淡道:“你熬的?”
“不然你還想是誰。”鈴杏見他好像沒有發現,悄悄松了口氣,“這是我特地為你熬的,能補氣血。”她也沒撒謊,确實是有好處的。
不過鈴杏想了想,突然又起了壞心思,棉裏藏針道:“司見月,就算我喂你喝毒藥,你也會乖乖喝下去的,對不對?”
真是蛇蠍心腸啊。
鈴杏心道,她可真是個壞女人。
司見月平靜地看她一眼,仿佛對她的瘋言瘋語已經習以為常,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默不作聲地将湯藥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