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鈴杏和洛夕瑤撞在一起的時候,從來都是針鋒相對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還未曾像這般和諧過。她身體緊繃,雞皮疙瘩顆顆浮起,心裏說不出的怪異,感覺像是被鬼附了體。
偏偏洛夕瑤毫無所覺,還沒骨頭似地貼着她的手臂,問道:“小棠,你怎麽不說話?”
鈴杏學着曲小棠記憶裏的模樣,揚起嬌憨的笑臉,羞澀道:“沒有,我正打算要去找你呢。”她眼裏帶了點崇拜,“我今日去看你攻擂了,你真的好厲害,什麽時候我也能這麽厲害就好了。”
洛夕瑤吃吃地笑起來。
她直起身子,坐于案前不急不緩地斟酒,握着翠玉細嘴壺的手白皙緊致,纖腰挺得筆直,動作娴熟,行雲流水,仿佛已經做過千百回。鈴杏眉梢一挑,才知原來小師妹也不免落俗,看來沒少飲酒。
觥滿七分,壺口傾斜回水平。
“喝嗎?”
鈴杏搖頭,表示拒絕。
洛夕瑤也不為難她,自顧自地一口飲盡,又接着倒,一連喝了三杯才停。鈴杏試探着問道:“俗說喝酒消愁,你喝那麽多酒,是為了消愁?”
她似乎有些不解,“可你已經沖進了玄真榜前三十名,應當高興才是,為什麽還會愁?”
“不愁就不能喝酒了?”洛夕瑤睨她一眼,唇角微勾,“你目光太淺,不過是區區玄真榜前三十名罷了,有什麽可值得高興的?這就滿足的話,豈不是與井底之蛙并無差別。”
鈴杏:“……”
怎麽感覺洛夕瑤在內涵她?
洛夕瑤冷冷一笑:“以我的能力,要打敗玄真榜這些廢物簡直輕而易舉,沒什麽意思。聽聞榜首的那個季鈴杏已經連冠三年?”
“哼,我要同她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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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杏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嚣張,不成想還有比自己更嚣張的,剛上榜就要逮着榜首來打。
而且還真的打贏了。
看着洛夕瑤這張可恨的臉,鈴杏拳頭一緊,佯裝擔憂地說:“師妹,季大小姐不是善茬,你明日可得當心些。她早已修成劍骨,境界高深……”
“那又如何?”
洛夕瑤嗤之以鼻,不屑道:“她既以劍骨為傲,那我斷了她的劍骨便是。”
此言一出,鈴杏臉色驟沉,但很快又恢複了曲小棠的怯懦。她竭力讓自己保持冷靜,深呼吸一口氣,勉強笑着說:“你要如何斷了她的劍骨?”
洛夕瑤看似醉了,其實還留有幾分清醒。她正欲回答,話到嘴邊卻突然一頓,轉頭看向鈴杏。
那雙杏兒眼像是明鏡,洞穿人心。
鈴杏暗道不好,一顆心髒頓時高高吊起。她根本不知道那年曲小棠有沒有說過這句話,就這樣魯莽地問出了口,若與她的性格不符,很有可能功虧一篑,被幻境直接吞噬抹殺。
其實只要循着曲小棠的行事風格來,就與過去的軌跡大差不差,她說出什麽話,只要合理,幻境都能繼續維持下去。可若是她說出的話,會讓事态發展産生巨大的變化,那麽幻境就會頃刻崩塌。
鈴杏屏住呼吸,瞳孔微縮。
她發誓,以後再犯這樣愚蠢的錯誤就自殺。
但出乎意料的,鈴杏也不是很敢相信,洛夕瑤這般謹慎雞賊的人,居然也會開誠布公。她附在鈴杏耳邊,輕聲說:“小棠,要對付季大小姐,我有的是辦法讓她身敗名裂。”
鈴杏纖長的睫羽顫了顫。
藏在袖子裏的手,無聲地揉起了指關節。
她面不改色,臉上還維持着純真的困惑,像是好奇,“你為什麽這麽恨季大小姐?”
“不為什麽。”洛夕瑤哼笑一聲,神情是勢在必得的輕蔑,“只能說算她倒黴吧,既然我來到了這個世界,那麽,我才是唯一的女主角。”
這種輕蔑,鈴杏很熟悉。
她仿佛能從洛夕瑤身上看到曾經的自己。
聽完這句話,鈴杏的心情竟是異常平靜,不怨恨,也不生氣。因為她知道,洛夕瑤如果繼續這樣狂妄下去,只會重走她的老路。
雖然不知道洛夕瑤揣了什麽法寶,以至于修煉速度近乎變态到人神共憤的地步,還號稱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在短時間內,從問劍宗的小蝦米步步為營,最終頂替鈴杏成了天之驕子,奪了她原有的一切,讓她跌進泥潭裏,再沒爬起。
不知鈴杏重活一世,若是沒再按上輩子的方向走,那麽她所預知的未來,還作不作數?
鈴杏錯在驕兵必敗,她如今比誰都清楚。前世她是怎麽死的,今生她也要洛夕瑤怎麽死,她受過的傷害和委屈,那些衆叛親離,人人喊打,只能蜷縮在破廟裏舔舐傷口的日子……
她要讓善良柔弱的小師妹,也去嘗一嘗這人間冷暖,青松落色,究竟是何等令人絕望的滋味。
目前可以得知的是,尋龍谷一戰她的劍骨被斷多半是洛夕瑤将計就計,甚至可能早有預謀,否則怎會如此巧合,在她正愁找不到利器去插洛夕瑤兩刀的時候,就有一條瘋了魔的蛟龍獻出爪牙,聽話地為她所用,卻又在關鍵時刻反咬一口。
“小棠——”
這時候,容嫣突然找了過來:“小棠,原來你在這裏。”她看見洛夕瑤,腳步微頓,“洛師妹。”
洛夕瑤沖她禮貌颔首,起身道:“我頭暈,先回去休息了,你們聊吧。”
容嫣沒說話,鈴杏應了聲好。
待洛夕瑤離開後,容嫣坐到了還留有餘溫的墊子上,也伸手拿起翠玉細嘴壺給自己斟酒,狀似無意道:“她方才同你說了什麽?”
那晶瑩的酒水一滴不落地倒入杯盞中。
鈴杏瞥了眼,憨笑道:“小師妹說她明日要打敗季大小姐,然後奪得玄真榜的榜首,我聽聞季大小姐好勝心強,出招狠辣,便勸她當心些。”
她如實回答。
容嫣點了點頭,好像也沒太在意。
晚宴結束,她和容嫣結伴走回寝院,互道晚安後各自回了房間。然而把房門一關,鈴杏便瞬間垮下了臉,神情嚴肅地走到窗邊。
從今晚的細節來看,她覺察出容嫣對洛夕瑤這個師妹似乎不太待見。剛開始她以為就是女孩子對自己的好朋友又交了好朋友的那種醋意,現在卻發現,或許還摻雜了點其他的什麽,但又說不上來。
按理說,容嫣和洛夕瑤是不太熟的。
但她今晚過來找鈴杏的時候,對洛夕瑤的态度也算不上讨厭,感覺只是不想多有交談。
讓鈴杏認為略顯可疑的是,容嫣過來和她說的第一句話,問的既不是“你們方才說了什麽”,也不是“你方才同她說了什麽”,而是——
“她方才同你說了什麽。”
鈴杏敏銳地覺得,容嫣應當是知道些什麽,比如今晚洛夕瑤揚言說要對付季大小姐這件事。
這個容嫣,也不太對勁了。
…
一轉眼,就到了玄真大會的收尾部分,時間越是臨近,鈴杏就越是感到焦慮。她暫時還無法判斷出陣眼在哪,是人是物,亦不敢輕易動手,千機塔畢竟是厭聽的地盤,真要亂來她也沒有把握逃出。
只能見步行步,看厭聽要做什麽了。
她不喜歡這種被動的感覺。
容嫣還和前兩日一樣,親親熱熱地過來挽住她的手,看起來挺高興的:“小棠,快來快來,我給你占了個好位置。”
鈴杏在她旁邊,卻實在笑不出來。
誰願意回到過去就是為了占個好位置來看當年死對頭是如何暴打自己的啊?!
今日的天氣并不是很好。
烏黑的雲,陰沉的天,低低飛過的蜻蜓落在荷塘上,可是就連荷塘也不安寧。看似平靜無波的湖面暗流湧動,似有一只猙獰可怖的手潛伏其中,等待着某個時機破水而出,帶起濤濤怒焰,似游龍咆哮着直搗千尺,直至将這壓抑沉悶的天空撕裂。
凝重的,肅穆的,奇險而瑰麗的。
問劍宗的擂臺呈太極圖狀,半面為黑,半面為白,陰陽對立。兩名少女各站一邊,劍拔弩張,無聲地對峙,任由頑劣的狂風牽亂發絲和裙角,卻不能叫她們臉上冷漠堅毅的神情動搖分毫,空氣中仿佛彌漫着硝煙的味道,像是戰場。
站在黑面的少女般般入畫,唇不點而朱,眉不描而翠,雲髻高绾,步搖珠釵,一襲胭脂色的軟煙羅裙襯得她嬌豔欲滴,宛如用生命去盛放的月季。
那是剛滿十八歲的季鈴杏。
傲慢,乖張,不服天也不服地。
她線條收翹的下巴擡起,俏臉還帶着點未消的嬰兒肥,躍躍欲試地看着面前所謂的劍道黑馬,似乎已經準備好要将對方狠狠碾壓,然後踩在腳下。
相較季大小姐來說,洛夕瑤年紀雖小,卻更顯穩重。她不似鈴杏那般偏愛濃豔,身着清麗出塵的天水碧色道衫,劍也如她本人般簡潔,不戴任何配飾,姿态從容,舉手投足都規規矩矩。
玄真榜上有名次的女修并不算多,而最出彩的兩位都站在了這裏,擂臺下觀戰的人們忍不住伸長脖子,紛紛好奇,比起男性修士的殺伐果斷,女修會如何漂亮地分個輸贏。
太極生兩儀,季鈴杏與洛夕瑤相對而立。
一黑一白,亦正亦邪。
戰鑼被人猛地敲響,耳膜轟鳴,但二人卻都沒有立即動手。季大小姐忽然道:“你很厲害。”
洛夕瑤笑容和善:“一般。”
“但比起我來,你還是差了點。”季大小姐也彎了眉眼,笑得比她還要無害許多,“你是師妹,我對女孩子下手會溫柔些,不用怕輸得太慘烈。”
雨珠在濃霧中凝結,荷塘上的蜻蜓被點了穴般停滞不動,連風聲似乎也短暫地止了咆哮,世界在頃刻間萬籁俱寂,只聽得她一聲嬌喝——
“小師妹,拔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