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按理說,司見月不該出現在這裏。
他應當在輯元秘境。
鈴杏仔細回憶了一下,他們去輯元秘境的前日晚上,她有和薛遣淮道別,那時候司見月好像也在旁邊,不過兩人還是沒有只言片語的交談。
尚還記得,鈴杏再三叮囑薛遣淮,叫他千萬在玄真大會結束前趕回問劍宗,看她最後的擂臺賽。
可是他沒有來。
鈴杏也不知該高興還是該傷心,高興的是薛遣淮沒有看見她吃敗仗的狼狽,傷心的是薛遣淮嘴上答應好了,卻仍為了顧全大局沒有來。
她其實有鬧過別扭,哪怕後來聽聞了那日輯元秘境确實有點棘手,薛遣淮是帶隊師兄,自然不可能抛下衆人回來哄着她,但她還是想鬧別扭。
鈴杏想告訴薛遣淮,她很委屈。
她受了傷,她覺得很痛。
可是薛遣淮沒有來。
鈴杏不知道司見月是怎麽回來的,又為什麽能獨自回來,他風塵仆仆,神色難掩疲憊,眼下一片青黑,好像三日三夜沒睡過覺似的。
他好像很累。
司見月把能為她做的都做了之後,才緩緩席地倚靠在季大小姐的床邊,等待着醫堂弟子到來。近日玄真大會常有傷患,人手不夠,會遲些。
遲些便遲些,倒也死不了。
司見月安安靜靜地握着季大小姐的手,端詳了一會兒她掌心的紋路,猶豫片刻,忽然眼神謹慎地看了她一眼,她沉睡着,并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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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才悄悄地,将手指擠進了她的指縫。
于是,他們十指相扣。
司見月的眉宇舒展開來,鳳眸微微彎起餍足的弧度,溫潤又柔和,像是早春的第一縷陽光照在雪地,冰也消融。他看起來似乎很開心,是那種悄無聲息地,默默地,不希望被人知道的開心。
季大小姐昏迷不醒,手也是涼的。
司見月悄悄地牽了一會兒,還是暖不起來,不由輕輕蹙起眉。他想了想,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扯開了自己的衣襟,然後将季大小姐的那只手塞進去,就這麽相扣着貼在了他溫熱的胸膛上。
很涼,凍得他抖了抖,壓抑地咳嗽了幾聲,又怕吵醒季大小姐似的緊緊抿住唇,不肯再發出一點兒動靜,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季大小姐在耍流氓。
鈴杏像個呆頭鵝趴在窗外。
她愣愣地看着司見月,連眼都不眨了。
在成親以前……不,甚至在成親以後,鈴杏都未曾想過,原來司見月早就對她有非分之想。
鈴杏以為在苦忘崖這段時日,司見月對她的乖順,聽話,唯命是從,都是因為契魂引的緣故。現在看來,她還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沒有情蠱,司見月也會願意娶她的。
不是願意娶那個意氣風發的,昆山片玉的季大小姐,而是願意娶那個作惡多端的,卑劣無恥的季鈴杏,哪怕她已經落下神壇,跌得滿身泥濘。
司見月也願意像方才那樣,用帕子将她的手細細擦淨,然後與她十指相扣,無所畏懼地走下去。
鈴杏這般想着,竟也有些臉熱。
她趕緊別開視線,但沒罵自己,罵曲小棠。
是曲小棠個沒出息的影響了她!
司見月用體溫給季大小姐暖了會兒手,沒等來醫堂的弟子,卻等來了薛遣淮的靈鶴傳音。他看了眼,大概猜到是問他去了哪裏,為何擅自離隊。
他又等了等,實在耐不住薛遣淮那頭的狂轟濫炸,替季大小姐掖好被角,終于起身要走。
鈴杏沒動,完全忘了還在躲。
雖然也沒必要躲。
故而司見月一走出房門,便對上了鈴杏那雙屬于曲小棠的眼睛,但不屬于曲小棠的眼神。她眸裏像擦了星星,晶亮晶亮的,直勾勾地盯着他。
司見月:“……”
他的神色陡然變得暴躁,不知是羞惱,還是無端的排斥,冷冷道:“你在這站了多久?”
“說話!你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了很多,不知道你是指哪個?”鈴杏無辜地說,“是你連偷親,都不敢親她的唇,也不敢親她的臉,只敢像個小狗一樣親她的手?”
司見月恨得咬牙,猛地一把将她掼在牆上。
“喂,司見月!”
鈴杏肩膀被撞得生疼,不太高興道:“我是女孩子,你太粗魯了,你怎能對女孩子動手?”
司見月說:“我管你是誰。”
鈴杏還想再頂一句,但看見他眼角泛了紅,便默默閉了嘴,怕把司見月氣死。原來他不但是有脾氣的,而且脾氣還不小,也有兇巴巴的時候。
司見月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态,松開了手,抿唇退開一步。他平複了一下,道:“方才的事,不準說出去,否則……”
他還沒說完,鈴杏就笑眯眯地點頭。
司見月如鲠在喉,郁悶地瞪了她一眼,懶得再同她說話,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鈴杏又笑眯眯地揮手目送。
天色徹底放晴,枝上有片綠葉承受不住雨露的重量,落了下來,轉着圈兒飄到她腳邊。
她低着頭,用繡鞋的尖尖踢了踢。
鈴杏一時忘了自己本來要做的是什麽,甚至忘了這是個幻境,心情略有微妙的雀躍,背着手也準備離開,打算回到習武臺那邊去。
她走得匆忙,不曉得容嫣怎麽樣了。
然而剛邁出幾步,鈴杏就停了下來,警覺地動了動耳朵,倏地回過頭來。透過那扇窗,隐約能看到床幔被風吹動,一道熟悉的身影俯下身去。
不好,有人耍陰招!
鈴杏頓時破口大罵,拔腿就奪門而入。
而容嫣背對着她,雙手用力地掐住季大小姐的脖頸,五指收緊。季大小姐尚在昏迷,根本毫無反抗的能力,她的臉色迅速灰敗下去,像個死人,地面也随之轟然震動起來——
幻境居然開始崩塌了。
這次的陣眼,竟是季大小姐自己!
鈴杏從未像此刻這麽想殺誰,該死的厭聽,是篤定了她打哪個人的主意,都不會打到自己身上。
她下意識地要召出佩劍,但曲小棠的佩劍是問劍宗統一發的,雞肋得很,甚至不如花瓶——鈴杏直接舉起了手邊的花瓶,掄圓了胳膊砸向容嫣。
容嫣心跳很快,腦中飛速運轉,正在繼續掐死季大小姐和躲避花瓶之間反複橫跳,只堪堪猶豫了這一秒,人沒掐死,卻被那花瓶砸中了後腦。
“砰——”
她眼前一黑,險些當場暈過去。
容嫣頭暈目眩,感覺腦瓜子都快給幹碎了,咬牙回頭,氣得手抖:“季鈴杏,你找死!”
這個語氣,這個調調,簡直不能再熟悉了。
鈴杏被罵得渾身蘇爽,她就是死了,死在棺材裏,如果洛夕瑤前來吊唁,她肯定也能一下子給認出來……等等,洛夕瑤為什麽也在這裏?
鈴杏:“???”
搞什麽,這裏是千機塔啊。
床上的季大小姐雖然不知道死沒死,但幻境仍在迅速崩塌,地動山搖。容嫣漸漸恢複成洛夕瑤的模樣,眉目清晰起來,她站不太穩,踉跄幾步靠在牆邊,嚴肅地看向窗外烏雲密布的天空。
他來了。
幻境崩塌到了臨界點,就是現在!
鈴杏也沉了臉色,無暇去質問洛夕瑤,擡手淩空虛虛畫起法咒,指間掠出道道金色的符文,猶如小蛇般靈動鮮活地扭動着身形。
她畫完即道:“妖降,開!!——”
随着話音掉在地上,符陣成型,顯出一個金色的撞鐘形态,倏地飛出窗外,砸向了天空。
撞鐘奏響,轟得人耳膜發疼。
鐘聲像是在某座古寺裏遙遙傳來,一聲強過一聲,三聲過後,藏在雲霧裏的兇獸驟然痛苦地嘶鳴嘯叫。房梁坍塌下來,揚起陣陣碎屑泥塵,周遭的一切也在此時盡數毀滅,陷入虛無的混沌。
魔蛟厭聽被她擊落,終于現出了原形。
鈴杏看着地上這個傷勢慘烈的男人。
大眼瞪小眼。
厭聽爬起身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究竟是什麽變态!”千年大妖被個黃毛丫頭擊落,兩回出場都跟送人頭似的,這合理嗎?
洛夕瑤無比理解他的感受。
大女主升級流爽文,就是強到不合理!
哪怕洛夕瑤步步為營,有計劃地搶走了鈴杏這大半年來的氣運,什麽機緣桃花,搶!什麽奇珍異寶,搶!什麽……還沒想到,反正就是搶搶搶!
然而到了玄真大會的擂臺,要不是因為有系統的金手指,她雖是黑馬,卻依舊不能與鈴杏匹敵。
洛夕瑤自上山以來,為了裝成傻白甜以走扮豬吃虎的路線,已經哭了無數回。但只有在擂臺上被季大小姐踩住裙擺時,眼角噙着的淚,才最真實。
她在現實生活中就是個很要強的人。
在家裏是父母的好孩子,在學校是成績名列前茅的好學生,在公司是業務能力過硬的好員工。她像個拼命三娘,永遠要做最好的那個,容不得任何人看低,也容不得明裏暗裏的質疑。
她努力奔跑,一步也不敢停。
洛夕瑤在現實裏其實并沒有天賦可言,比起後來的付出,兩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論。但她很會揚長避短,幾乎竭力将所有事情都做到完美,最後竟連自己都忘了,她也是個有很多缺點的笨蛋。
所以在看到含着金湯匙誕世的季鈴杏,仿佛生來就是要做主角,那麽強大,那麽無堅不摧,真正嫉恨成狂的,其實是步履維艱的洛夕瑤啊。
思緒到這裏就斷掉了,因為洛夕瑤的後腦失血過多,頭疼欲裂,再也維持不了清醒暈倒在地。
厭聽看了一眼,便道:“你陰她了?”
“我才沒……”
鈴杏正想反駁,忽然想起來那個花瓶,還有那聲聽着都疼的巨響。她默了默,說:“是的。”
厭聽笑着說:“你真是個魔道的好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