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在厭聽愈發興味的笑容裏,她嗅到了危險。

崩塌的世界就此靜止。

飛揚的碎屑泥塵停滞在空中,濃重的烏雲沉沉地壓覆下來,所有花草樹木、房屋石路分解成數塊細小的色彩,像絢爛的煙火般驀地炸開,碎裂成星星點點的幻夢,最後又歸于死寂的黑暗中。

厭聽擡手輕輕一撥。

濃霧,陰霾,盡數在眼前散開。

待鈴杏再睜開眼時,周遭景象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回到了千機塔。原來第七百層與頂層僅有一層之差,身後是那扇青銅石門,身前是座寬敞的殿堂,并不明亮,連镂空的窗也不透光。

在殿堂的正中央,有個年輕男人搖着折扇,笑吟吟地看着她。他穿着一襲如墨的黑袍,繁複華麗的魔紋印刻在身上,兩只蒼白的手腕都被長長的鎖妖鏈拷住,随着搖扇的動作,鎖妖鏈碰撞發出叮鈴當啷的聲響,在血痕累累的腕間添上新傷。

厭聽是魔,但是個優雅的魔。

他如翩翩公子般俊逸,氣質卻陰柔。

旁邊的洛夕瑤還生死未蔔地趴着,鈴杏覺得她此時像條死狗,不太想管她。于是面無表情地轉過頭面向厭聽,直截了當道:“你們有一腿。”

“……”厭聽紙扇一頓,有些惱了,“你這小丫頭怎麽張口就來?什麽叫有一腿。”

他笑了下,又開始搖啊搖:“那叫陰謀。”

“別搖你那破扇子了。”鈴杏費那麽大勁過關斬将,今日誓要問個明白。她揉着指關節,“尋龍谷那條魔蛟跟你什麽關系?”

厭聽不搖扇子了,搖頭道:“我要是能有這本事跑到尋龍谷,去專門咬斷你的劍骨,何至于被困在千機塔整整五百年。”他以扇掩唇,只露出一雙邪氣的笑眼,“但你有一點猜對了,我雖然沒有親自去咬斷你的劍骨,但确實跟我脫不了關系。”

紙扇幽幽一轉,指向地上的洛夕瑤。

Advertisement

他說:“也跟她脫不了關系。”

果不其然,鈴杏就道天下哪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恰好她想捅刀,而恰好有人遞刀,不過都是心懷鬼胎罷了。洛夕瑤定是在去尋龍谷以前就來找過厭聽了,她要短暫控制蛟龍神志的方法,厭聽要逃出千機塔重獲自由的機會,是以他們聯手合謀。

洛夕瑤今日是來兌現承諾的。

其實按照洛夕瑤本來的計劃,鈴杏斷了劍骨之後,就會因陷害同門的罪名被逐出師門,從此在問劍宗再無立足之地。可惜鈴杏也狡猾,借情蠱與宗主的愛徒司見月結了親,便僥幸留在了師門,還陰差陽錯地被勒令到苦忘崖閉關思過。

而千機塔就在崖頂,洛夕瑤絲毫不懷疑以鈴杏這個自大狂的心理,怕是沒了劍骨也敢硬闖,只憑三個字“有可能”就打到厭聽那裏。

厭聽不是個好東西,他瞞不住的。

洛夕瑤從未被抓住過把柄,自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威脅到自己的人。她是來兌現承諾的,但也不全是,她會大發慈悲地讓厭聽得到自由。

永遠的自由。

“她是來殺我的。”厭聽冷漠地笑,“你們這幫仙門弟子,過河拆橋的時候倒是比魔都利落。”

鈴杏表态道:“我贊同。”

厭聽:“……”

這時候難道不該義正言辭地反駁他嗎?

“好了,小丫頭,前輩暫時能告訴你的只有這麽多。要是還想聽的話,改日墳前,等我離開了這個鬼地方自會燒給你。”厭聽将紙扇合了起來,慢慢地說着,然後朝她走來。

鈴杏眼神一厲,按住腰側的劍柄。

随着厭聽的身形鬼魅般靠近,他擡起手,鎖妖鏈竟束縛不住他,那紙扇的尖端射出數枚魔氣凝制的銀針,齊刷刷沖着鈴杏的面門飛來。

“千機塔可不是你們想來就來,又想走就走的地方。既已來了,便一起死吧。”

來不及拔劍了。

鈴杏當即雙手合十,念訣道:“天作蓋,以畫地為牢,千機重重只鎖萬妖,啓陣!”

厭聽臉色一變,牆上頓時浮出片片碎金色的符文來,正是千機塔內最關鍵而隐秘的法咒。體內魔氣被生生掐斷,銀針在半空中落了下去,他甚至說不出一句話,就被陡然收緊的鎖妖鏈高高吊起。

“呃啊——”

他渾身青筋暴起,痛苦地嘶吼起來。

鈴杏耐心地等他叫完,才掏了掏耳朵。她把腳下的銀針踢到洛夕瑤那邊去,擡起頭來,笑着點評道:“前輩,你現在真像塊任人宰割的豬肉。”

她怎麽可能傻到毫無準備就來,千機塔之所以能困妖百年,連蒼蠅都不曾逃出去過一只,就是因為它有着無比強大的鎖妖陣。如果不是洛夕瑤想了什麽辦法幫他,厭聽這輩子都得爛在這裏。

厭聽以為她是問劍宗的小輩,總共也就活了那麽十來年,到底是使不出那刑罰長老的禁制才對。

他冷汗涔涔,怒道:“你從哪學的?”

鈴杏老實回答:“偷師。”

上輩子在逃出問劍宗後,鈴杏其實沒少偷偷回去瞧上兩眼,瞧見師父過的好,師弟師妹們都過的挺好,她也能安心地繼續躲貓貓。

雖然問劍宗不再有季鈴杏這個弟子了。

可她知道,那是她的家。

鈴杏之前曾嘲諷過洛夕瑤,嘲諷她把在藏經閣吃灰的那本玉蓮召雪劍給翻了出來,還洋洋自得地當作寶貝。洛夕瑤恐怕到死都不知道,那本劍譜早就被鈴杏學完了,覺得雞肋才丢了回去。

鈴杏什麽都學,基本不挑,但能讓她覺得不雞肋的劍譜秘籍很少。她沒事就泡在藏經閣裏,把高級點的都看完後,就開始打諸位長輩尊者的主意。

于是,鈴杏偷師了。

每當其他尊者教習親傳弟子的時候,她都偷偷躲在某個角落,把核心技巧給記下來,甚至學得比那些親傳弟子還要認真,頓悟得還要快。所有人都以為她靠天賦,其實并不是那樣,她靠的是積累。

鈴杏所付出的努力,從來都只多不少。

她一派天真地看着厭聽,“前輩,現在可以全部告訴我了嗎?”

厭聽絕望地閉了眼:“滾,滾出千機塔。”他再也不想見到這個狡猾又可惡的仙門弟子了。

見他不肯說,鈴杏一點點收起笑意。

厭聽靜靜地等了會兒,沒聽見什麽動靜,不由疑惑地睜開眼,結果就看見她蹲在地上,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在用血畫陣。他愣了一下,心中騰起不祥的預感,看清那陣法之後,立時目眦欲裂。

“你瘋了,你在做什麽?!”

厭聽崩潰地掙紮起來,卻被鎖妖鏈死死拷住。

就差最後一步了。

鈴杏哼着愉快的小調兒,将滿是鮮血的手掌按了上去。地上的陣法驟然發亮,緩緩升起,随即猛地撲向厭聽,他動彈不得,被套了個正着。

厭聽繃不住了:“操——”

剎那間,厭聽身上紅光大作,濃霧憑空聚攏将他裹住,緊接着便傳來震耳欲聾的龍嘯。但不消片刻,濃霧又散去了,只剩他一臉陰郁站在原地。

厭聽吐出一口濁氣。

他眼角抽動,太陽穴也突突地跳着,然後慢慢地單膝跪下身去,低下了高傲的頭顱。說出去怕是誰都不願相信,千年大妖竟會對一個仙門弟子俯首稱臣,還要畢恭畢敬地喚她:“主人。”

從此以後,魔蛟厭聽成了她的坐騎。

“坐騎算是好的了。”鈴杏說,“要是我再狠心一點,你已經死了,連為我所用的資格都沒有。”

厭聽冷笑道:“那我真是謝謝你。”

他活了上千年,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麽荒謬的事情,試問有什麽比你正在激情互毆,打着打着,你的敵人卻突然變成了你的主人更扯的嗎?!

鈴杏站得有些累了,索性坐下來。

旁邊的洛夕瑤動了動,好像要醒,她眼疾手快地抓起一把銀針,就是方才厭聽的暗器,然後狠狠紮了下去。洛夕瑤抽搐了一下,再也不動了,連厭聽都看不下去似的皺起臉,難得有些同情。

好狠的姑娘,好狠的心。

确認洛夕瑤已經半死不活後,鈴杏滿意地拍了拍手,對厭聽道:“現在可以說了嗎?小魔蛟。”

厭聽:“……你想知道什麽。”

“契魂引,是你給我的吧。”鈴杏笑裏藏刀,眸底冷意凜凜,“兩月前,你誘導我将它打進了司見月的心口,如願讓他愛上了我。但你沒告訴我,被種下契魂引會有什麽副作用,司見月第一次發作時曾經想要自戕,被我攔住了。”

“自戕?”

厭聽嗤了一聲,“那小子倒是寧死不屈。”

鈴杏看不得這副賤樣,直接就是一巴掌:“讓你笑了嗎你就笑?”厭聽猝不及防被她打得偏過頭去,不可置信地捂着臉,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厭聽:“???”

不是你別太過分了啊!

鈴杏又是一擡手,他什麽脾氣都沒了,倒豆子似的全部說了出來。洛夕瑤會懷疑他是正确的,他那張嘴漏風,根本瞞不了一點。

“事先聲明,以下我要說的,都是我冒着生命危險說的,我說完你可不能再打我了。”見鈴杏不耐煩地小雞琢米般點頭,厭聽猶豫着說,“其實契魂引不是情蠱,而是魔蠱。”

鈴杏一頓,“魔蠱?”

“對,它只是個誘人入魔的魔蠱,所以并沒有能讓司見月對你一見鐘情的效用。”

厭聽湊近了她的耳朵,鈴杏專注地聽着,便也沒有閃避。他壓低聲音,眼睛卻越過她的肩往後方看去,指尖興奮地顫栗——

“司見月對你,并不是一見鐘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