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司見月攬住鈴杏的腰,将她貼向自己,同時掌心凝起一絲紅光,在她後腦輕撫了下,她便亳不設防地沉沉睡去了。他又靜靜地抱了會兒,才擡起手來,把罩住厭聽的那個結界撤掉。
厭聽盤膝而坐,與他遙遙相望。良久,他才笑着道:“太子殿下,好久不見。”
“五百年。”司見月說,“辛苦你了。”
厭聽的眸底驀地騰起一股熱氣,蒸得他眼眶發燙,喉間也是梗痛的。他活了上千年,卻半輩子都被關在牢籠裏,日日面對冰冷的牆面,和不透光的窗棂,只能反複制造幻境回憶過去,孤獨得看不到任何有關外面的世界,除了雪,還是雪。
他是魔蛟不錯,可在堕魔以前他也是條即将飛升的蛟龍,有着仙氣飄飄的犄角和鱗片,神君們見了他,也會像看孩子般欣慰地道一句:
——厭聽又長大了不少,下次再見,應當就是小神龍了吧?
千年前,魔域封印被破,無數邪魔妖道傾巢而出,屠戮生靈。重霄帝君自請親征出戰,一劍破萬軍,以神魂俱滅的代價與魔域同歸于盡,将助纣為虐的九玄燭龍一族收服,打上罪枷,押入了地宮。
九玄燭龍的太子司閻便是在暗無天日的地宮裏長大,他生來神胎,卻遭連坐成了罪徒,終年帶着恥辱的烙印和牢铐,永囚于此。厭聽是他幼時的玩伴,要與他一同飛升的近衛,本來也該下獄,但司閻拼死将他送了出去,才讓他得以逃脫。
厭聽永遠記得那日,噩夢般的那日,無數次令他從深夜裏渾身冷汗地驚醒的那日。他生活多年的家園山谷被包圍得密不透風,灼灼燃燒的烈火吞噬掉漫山遍野的生機,燒得只剩抓不住的灰燼,地上血流成河,他每走出一步,便會見到一個試圖逃走被處死的族人,沒有身軀,只有死不瞑目的頭顱。
雙腿像是灌了鉛般走不動路,厭聽想要跪下去痛哭,卻又僵硬得不能曲折。
司閻也渾身是血,他遍體鱗傷,咬着牙揚起手給了怔愣不動的厭聽一拳,頸側的青筋暴起,怒吼道:“跑!!我叫你跑你聽不見嗎?!”
所有族人都死了,天界要殺,魔域也要殺。
曾經和厭聽并肩的親友都不見了,只剩下他的太子殿下,他被這一拳打得偏過頭去,卻仍是固執地不肯挪動步伐,抓着司閻死也不松手,“不…我不能走……要是連我都走了,你要怎麽辦呢?”他臉色慘白,喃喃地叫着,“太子殿下。”
他的清淚行行落下,把臉上的泥灰和血跡沖刷些許,看起來有點滑稽,又似索命的厲鬼。
司閻的喘息聲很沉重,他忍了忍,突然上前捧住厭聽滿是青紫的臉,與厭聽額頭相抵。他克制着幾欲噴薄而出的種種情緒,寥寥幾句話說得斷斷續續,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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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聽……厭聽,你聽我說。”
“如今我們舉族被滅,九玄燭龍的神脈只剩下我了,我是太子,我必須要承擔的。”司閻的嗓音嘶啞得可怕,每吐出一個字都帶着腥氣。他說得很艱難,可他還是要說,“我不能享受着神脈的天賦和能力,卻做凡人那等茍且偷生之事,我不能。”
他語調冷漠而堅毅,連赴死也從容:“父王做下的錯事,他死了,我得替他擔着。”
你擔個屁!
厭聽想罵,又罵不出口。
你這個神脈做得的有一日開心嗎?你有享受過一日福澤嗎?甚至是你的父王有一日愛你嗎?你自己都沒有感受過的東西,又怎能毫無芥蒂地,以粉身碎骨的代價去慷慨他人呢?
厭聽彼時也還只是個心性稚幼的少年而已,他有諸多不解,諸多難言。他不知道該怎麽準确地表達,于是一遍一遍地闡明他牢記多年的使命。
“太子殿下,我是你的近衛,我不走,我生來就是為了保護你的……”
“厭聽,你錯了。”司閻聞言松開了他,眼裏閃爍着細碎的光,“沒有人生來就是為了保護誰而存在的,如果有誰這樣告訴你,那他只是想将你綁在身邊而已。神生來也不是為了保護世人的,總有人覺得那是神明的義務,其實不是。”
“神佑世人,也不過因情願二字罷了。”
厭聽腦子裏轟的一聲,好像有什麽根深蒂固的認知被颠覆了,他覺得司閻這話狗屁不通,簡直在胡說八道。他正欲反駁的時候,天上卻突然下起箭雨來,數萬枚冰冷的銀芒勢不可擋地向他們射來。
他來不及反應,就被猛地撲倒在地,司閻将他死死護在身下,用生命力撐起一個屏障。
他顫抖地擡起眼睛,清晰地感受到司閻汩汩流出的鮮血和急速驟降的體溫,他心跳如擂,嗓子被掐住了似的,連任何簡短的字節都發不出來。
司閻的脊背脆弱單薄,卻始終不曾彎曲,硬生生擋住了這一陣箭雨,才無力地倒了下去。
“不…太子殿下……”厭聽驚慌失措地扶住他。
司閻躺在地上,他爬不起來了。他渾身上下能擠壓出的最後一絲神力,就是送厭聽離開,在厭聽驚懼痛苦的目光裏,他喘息着擡起指尖——
“不,不要!!太子殿下!!”
司閻将厭聽送離囹圄,自己卻被打上罪枷帶回了天界的地宮裏,那些人吊着他的一口氣,只是為了讓他去承擔本不該由他承擔的罪名。
司閻的人生,好像就是一場無止境的受刑。
厭聽離開不周山後無處可去,他在滂沱大雨裏想了一夜,最後提劍去了魔域自投羅網。魔女對于親生兒子在地宮受刑這件事似乎漠不關心,她居高臨下地坐在王座上,冷冷問道:
“你當真要入魔?”
厭聽苦苦修煉這麽多年,即将飛升成神,在這個關頭卻選擇加入魔域麾下,屬實令人訝異。一旦入魔,他會得到無比強大的力量,但從此也便成了一切有關“善”的對立面,永遠與邪惡為伍了。
可他不在乎這些。
在太子殿下将他送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成神了。
他得入魔。
後來厭聽步步為營,在魔域逐漸有了自己的地位和勢力後,迅速反殺了魔女。登時群龍無首的魔域震駭不已,他卻沒有馬上稱王,而是第一時間帶兵打上了天界,迎回了受刑五百年的太子司閻。
“……”司閻看着厭聽漆黑醜陋的犄角和鱗片,他從此只是魔蛟,再不能成為神龍了。司閻的鳳眸中有些恍惚,輕輕地問他:“後悔嗎?”
“太子殿下。”厭聽說,“臣,無悔。”
于是司閻在厭聽的幫助下掙脫枷鎖,逃出了地宮,再叛天界。不久後,司閻在魔域稱王,将九玄燭龍一族與重霄帝君簽訂的靈契撕毀,帶兵攻打天界,擄走并強娶了重霄帝君之女——神女曦凰。
曦凰恨他,所有人都知道。
重霄帝君以命護蒼生,就是死在魔域手裏。
可是曦凰騙他,說只要魔域願意退兵,她便也願意嫁給他,然後好好愛他。這真是個拙劣又可笑的謊言,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謊言,但司閻信了。
而且奇怪的是,厭聽竟也沒有攔他。
“五百年,我不知道你們發生了什麽。”厭聽低頭摩挲着那枚司閻還回的王印,便知他已經做好了毋庸置疑的決定,“不過我想,她定是給了你這輩子很多無可替代的東西吧。”
司閻不知想到什麽,眉眼都柔和起來,神色是從未有過的放松,“厭聽,我想賭一把。”
“輸了也沒關系?”
司閻說:“輸了也沒關系。”
厭聽沒再說話,拿着王印轉身走了,直到大婚那日也沒有回來。司閻和曦凰的婚宴舉辦得也算轟轟烈烈,張燈結彩,滿地紅屑,唯一的缺點就是賓客太少,除了魔域沒有人祝福他們。
或許連魔域也沒有人祝福他們。
天亮的時候,厭聽回來了。賓客早就被遣散得一幹二淨,空氣中殘留着虛假的熱鬧,他面無表情地踏過那些“囍”字,直接走進了喜房裏。
他是來替司閻收屍的。
消失的這些日子,他已經把冰棺做好了。
男人長相俊美,五官是蒼白又明豔的昳麗,一襲喜服倒在血泊裏。他鳳眸阖着,緊蹙的眉宇間隐隐痛楚,胸前插着根精雕細琢的木簪子,摔落在旁的五指裏還死死攥着那面紅蓋頭。
“……”厭聽沉默片刻,在他身側坐了下來。半晌才開口,輕輕地問他:“後悔嗎?”
沒人回答。
但厭聽知道答案。
厭聽伸手拔出了插在他胸前的木簪子,将它和司閻僵冷的身軀一起收進冰棺裏,便擡步離開了魔域,臨走時還留下了那枚他這些年來争得頭破血流的,象征着至高無上的權利與地位的王印。
魔域再次群龍無首,很快被天界鎮壓。
厭聽去了早已找好的世外之地,十年如一日地用自己的魔血滋養冰棺,以畢生修為為司閻逆天改命,才讓他得以拼湊魂魄,重塑身軀。
死去的神龍變成了襁褓裏的凡嬰。
厭聽帶着這個前塵盡忘的凡嬰,把他丢在了問劍宗的山門,然後躲在角落裏,直到看見宗主薛定爻抱起凡嬰,才終于離開。但沒過多久,他又回來了,以魔蛟的身份被關進了千機塔的頂層。
這一關,就是五百年。
厭聽被鎖妖鏈高高吊起,他奄奄一息,卻詭異地笑了起來,笑得震顫的胸腔裏陣陣發疼。他的太子殿下被關了五百年,他便也關了五百年。
很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