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她都已經和薛遣淮鬧掰了,沒想到這厮還是陰魂不散,甚至追到了苦忘崖裏來。

玲杏越看寧骁,越不順眼。

她沒好氣道:“有事說,沒事滾。”

“師妹這是什麽話。”寧骁懶洋洋地站在臺階下面,與她平視,笑着說:“我來這趟,自然是有要事的。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想先聽哪個?”

玲杏眸光微動,明知故問道:“什麽消息?”她假裝沉吟了片刻,實際上相當敷衍地随便做了個選擇,“嗯……那就先聽好消息吧。”

寧骁便道:“好消息就是,現在有個将功補過的機會,可以讓你們提前離開苦忘崖。”他看了眼隔壁廂房裏晃動的影子,才繼續說,“青召國的國君在幾日前突然身中奇毒,恐怕是鬼将軍奚桓尋仇所為,要逼他交出解藥,不是易事。”

鬼将軍,鈴杏其實早有聽說。

奚桓本來是個好将軍。

京師奚家是青召國的開國元勳,世代為将,穩握虎符,一聲令下即可調動千軍萬馬,但不知為何到了這輩卻人丁稀薄,只出了奚桓一個将才。不過好在他很争氣,征戰四方,年少成名,入伍十年以來幾乎沒有敗績,有關他的各種傳奇事跡養活了不少茶樓的說書先生,連梨園裏都上演了他的戲文。

然而平南之戰打完後,他卻身敗名裂。

那是奚桓吃的第一場敗仗,也是最後一場。邊境相接的南姜國猖獗已久,百姓苦不堪言,他帶兵足足三十萬前去鎮壓,這本來毫無懸念,但誰能想到都打進敵方駐紮的軍營裏了,他竟反而要降?

奚桓進了敵營,出來的卻只有副将。

副将何旺提着個黑布袋出來,大家都以為那是敵軍首領的項上人頭,可直到那顆頭顱被骨碌碌地丢到腳下的時候,才驚駭地發現,那是奚桓!

衆人瞬間炸開了鍋。

何旺手握染了血的虎符,冷着臉說:“神鷹将軍通敵叛國,與南姜意圖謀反,信使已經秘密上報給國君,今将其處斬,首級帶回京師再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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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實在太過突然,突然得有些蹊跷了。可國君都已經默認,誰又敢質疑出聲?

奚家百年前滿門忠烈,而今卻滿門抄斬。

有人罵他們武将手握虎符這麽多年,果然按耐不住要稱霸謀反,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有人想會不會是國君認為奚家功高蓋主,疑心病重,故意要欲加其罪,如此殘忍作态是否叫人太過心寒。

但無論是什麽聲音,都在“妄議軍事者,輕則罰金二兩,重則牢獄之災”等禁令發出以後,很快便消失在大街小巷裏,再無人敢提及。

奚桓出身世家望族,少年将軍,曾是精忠報國的好榜樣,卻就這樣以亂臣賊子的污名落下帷幕。

他死得慘烈,身首異處,魂魄在敵營徘徊七日七夜不散,最後請來國師做法才下了黃泉。可是下了黃泉後,奚桓沒有投胎,居然轉而修了鬼道。

修鬼道者,永生永世不得投胎。

奚桓生前功德無量,若是投胎,定然投多少次都是非富即貴的好胎,可他偏偏沒有。他鐵了心不過奈何橋,不喝孟婆湯,不忘前塵往事。

這便是鬼将軍的由來。

從各個角度來看,這位将軍與鈴杏的前世都是異曲同工。因此,她私以為,奚桓或許也是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才會通敵,甚至可能根本沒有通敵。

有言最是無情帝王心,果真不假。

不過,鈴杏摸着發髻上的金步搖,道:“誰要管他是什麽鬼,跟我們有雞毛關系?”

她可不比帝王有情有義。

寧骁:“……”

盡管早已見識過這個死丫頭的沒心沒肺,但每次她都能更上一層樓,刻薄得令人發指,連以犯賤出名的寧骁都自愧不如。若是能把這本事用在修煉劍道上,她何至于被關到苦忘崖來發黴?

真是世風日下,喪盡天良。

寧骁的微笑面具浮現出一絲裂痕,但他很快就繃住了,往下道:“幾年前,我們師兄弟三人下山歷練,曾與鬼将軍交過手。那時候他還活着,也沒有叛國。”他直奔主題,挑重點說,“問劍宗與青召國有盟約,嘉善公主指名了要我們去辦。”

怕她不明白,寧骁又強調道:“能聽懂嗎季大小姐?師弟必須跟我們一起去。”

玲杏瞪大了眼睛,顯然還是抓錯了重點,“嘉善公主?就是那位曾經為了嫁給司見月,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小公主?哈哈哈……”

她忍不住嚯地笑出聲,狂拍門框。

寧骁皮笑肉不笑道:“是啊,你這死丫頭真有福氣,我兩個師兄弟都是搶手的人中龍鳳,你談完一個就算了,還要嫁一個。”

“你神經病。”鈴杏收放自如,呸聲道:“這福氣給你要不要?”

寧骁沒管她快要翻到天上去的白眼,神情嚴肅起來,“好了,現在該來講壞消息了,這個壞消息就是,師弟可以随我們去青召王室,但是——”

“不帶你。”

玲杏:“!!!”

她撲上去揪住寧骁的領口,“憑什麽?!”好消息算不得多好,但這個壞消息是真的很壞啊!

“喂喂喂你冷靜點……”

正當玲杏要揮拳的時候,一只手拎小雞崽似的将她從寧骁身上拎開,拉到了自己身邊。寧骁終于得以喘息,松了口氣,趕緊趁此機會後退幾步,整理好衣領,這回倒是笑得真心:“師弟。”

“我跟你們去。”司見月頓了頓,“但是得帶上玲杏,她一個人待在苦忘崖,不行。”

你說誰一個人不行?

玲杏下意識就想反駁,但礙于司見月是在替她說話,便附和道:“對對對,我一個人不行的,苦忘崖好冷,而且千機塔裏全是妖魔,我會害怕。”

寧骁一臉見鬼:“是妖魔該怕你才對吧?”

玲杏:“……”

她袖子裏的厭聽怒而點贊,特別對。

“不行,不行!反正就是不行,你們不讓我跟着去,我就要鬧了。”鈴杏作勢就要去按着劍柄,兇巴巴地威脅道:“我已經重鑄了劍骨,修為恢複大半,你們也是知道的,我的搞事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

她忽然拔高了聲音,信誓旦旦地說:“我要把千機塔裏的所有妖魔通通放出來!”

司見月:“……”

寧骁:“……”

最後玲杏再三保證,先跟着去,其他的暫時都別管,她有把握能得到薛定爻的同意。寧骁拗不過他們,只好把這個難題帶給師父,向他複命。

臨走時,玲杏暗中給厭聽傳音,道:“你現在是我的契約獸,與我共用靈識,應當可以自由出入千機塔吧?等下我們先去诠明堂,你回頭把那小雜碎關進頂層去,明白嗎?”

厭聽說:“明白。”他聲音肅穆,像是将士莊重地接過任務,“放心吧,主人,我一定會搞砸。”

玲杏:“……滾!”

厭聽滾了。

玲杏已經很久沒有踏足過诠明堂了。

上一次,還是上輩子。

那時候她拖着劍骨将斷、殘敗不堪的病體,被人架着也要架來诠明堂領罰,然後親耳聽着薛定爻将她逐出師門,又親眼看着師父将她的親傳玉牌摔碎,從此以後,她便又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她也很久沒有見過師父了。

玲杏的師父是掌管武體院的诃竹尊者,他老人家今年已七旬有餘,鶴發白須,生得慈眉善目,是讓人一看便心生親近的類型,臉上總是笑眯眯的。

她學着師父,因此也總是笑眯眯的。

玲杏在五歲以前,确實是青召國某個富商家的嫡女,被視為掌上明珠的千金大小姐,父母恩愛非常,家庭也和睦,沒有什麽後宅争寵的戲碼。

可惜好景不長,五歲那年,某一日她吃着糖葫蘆被丫鬟牽回家,卻沒有如往常般看見永遠向她敞開懷抱的阿娘,也再不能無憂無慮地趴在兄長的背上撒嬌,滔天火焰将富麗堂皇的府邸吞噬殆盡,燒得只剩分崩離析的框架,遍地橫屍,遍地血污。

猩紅而猙獰的畫面映在她眼底。

糖葫蘆失手掉在了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丫鬟當場驚叫着連滾帶爬地逃走,甚至忘了要把她帶走,就這樣将她丢下,也或許是故意要将她丢下的。小鈴杏性格嬌慣,吃的要山珍海味,穿的要绫羅綢緞,可若不是有父母兄長寵着她,誰又願意伺候這麽個累贅呢?

小鈴杏神色懵懂,她還不懂死亡的意義。

她邁着略顯笨拙的步伐,跑上前去,蹲身想撿起碎掉的糖葫蘆。可碎得實在太厲害了,她白嫩嫩的小手試圖去捧,但怎麽也捧不起來,她焦急地擡頭,便撞上一張被剜去雙眼的、血淋淋的臉龐。

那是她的兄長。

還剩一口氣的少年似乎認出了她,掙紮着動了動,她湊耳仔細去聽,才聽到幾不可聞的呢喃。

兄長說:“快走,別回頭。”

他的咽喉好像被割斷了大半,鮮血潺潺彙聚成細細的溪流,很快就浸濕了腳邊的糖葫蘆,說話間不住地發出嗬嗬的響聲——

“別、別看……會吓着你……”

小鈴杏被保護得很好,唯一見過的血,估計就是廚房裏被嬷嬷宰殺的肥雞。所以哪怕兄長的臉龐已經算得上可怖,換作別的小孩早就被吓哭了,但她沒有,反而還朝他靠得更近了些。

她雖然不怕,卻也難免惶惶不安。

小玲杏緊緊貼在兄長身邊,問道:“哥哥,我的糖葫蘆碎了,你能給我再買一個嗎?”

可是哥哥不再應答。

小鈴杏無措地捧着那支離破碎的糖葫蘆,她不懂有求必應的哥哥為何不再應答,又為何成了這副奇怪的模樣,換作平時她肯定會鬧脾氣的,然後哥哥肯定也會爬起來哄着她,可是她現在卻沒辦法生起氣來,胸腔裏是陣陣收縮的慌痛,她真的不懂。

小玲杏抖着手,将糖葫蘆在她最愛惜的這條裙子上胡亂地擦了擦,因為兄長曾告訴過她,若是哪一日覺得不開心的話,那就吃點甜的吧。

于是她想也沒想,就要把糖葫蘆的碎渣囫囵地塞進嘴裏,但有一只溫暖寬大的手掌卻制止了她。

“不能吃了。”

诃竹尊者嘆息着說,“你叫什麽名字?”

小姑娘怔了怔,脆生生道:“我叫玲杏,是京師季家的大小姐。”她猶豫了一下,“伯伯,你能給我再買一串糖葫蘆嗎?”

“可以,我會給你買很多很多的糖葫蘆。”诃竹尊者收起長劍,溫和地說:“但前提是,你要拜我為師,從此問劍宗就是你的家了,好嗎?”

小鈴杏問:“阿娘也在嗎?”

诃竹尊者搖搖頭。

小鈴杏又問:“那我的哥哥在嗎?”

诃竹尊者還是搖搖頭。

“我不要跟你走,我要阿娘,我要哥哥。”小鈴杏不懂死亡的意義,卻懂得什麽是離別,她忽然就明白過來——或許死亡,就是永遠的離別。

她終于驚慌地流下眼淚,踉跄着撲倒在連離別也不說一聲再見的兄長身邊,她下意識想埋怨,卻又舍不得埋怨,最後只能搖晃着他說:“哥哥,我不要和你分開,我想回家。”

可是死人又如何能回應她呢?

诃竹尊者嘆了口氣,伸手在她頸後一按,小鈴杏便暈了過去。他把小玲杏抱回了問劍宗,但她醒來就哭鬧不止,說什麽都要回家找阿娘,找哥哥。

而這時候,有個男孩子在門口探頭探腦。

他約莫也才十歲出頭,淺青色的道衫,用金冠高高束起的馬尾,顯得活潑又俊俏,雖然看着年紀還小,卻生得劍目星眉,隐隐可窺得見日後風華。

诃竹尊者叫他進來。

原來他聽說诃竹師伯帶回來個小妹妹,于是便帶着新鮮出爐的糖葫蘆來訪,聽聞山下的孩子們就愛吃這些。他彎着腰小心地碰碰她,然後把糖葫蘆塞進她手裏,大方道:“別哭了,這個給你吃。”

他與兄長年齡相仿,長得也像,甚至比兄長還要好看些。小鈴杏一時看呆了眼,真的不哭了,她拿着那串糖葫蘆,愣愣道:“你是誰?”

男孩子揚唇一笑,驕傲地報上名來,“我叫薛遣淮。”怕她不認識自己似的,又補充道:“我是問劍宗的少主,你留下來陪我玩,盡管把這裏當成家就好,我是老大,我會保護你的!”

小鈴杏卻說:“這裏不是我的家。”

男孩子不解地撓撓頭,道:“為什麽?我們問劍宗的師兄師姐都可好啦,劍道武術又厲害,做飯也好吃,都會好好照顧你的,為什麽不能做你的家?”

小玲杏一下子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她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才告訴他:“我有家的,有阿娘和哥哥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他聽完,有點沮喪地低頭,“這樣啊,可惜我也沒有阿娘,如果我有,或許可以讓她做你的阿娘。”

兩個小孩冥思苦想了好半天。

直到男孩子突然靈光一現,喜出望外,猛地拍掌道:“有了!我做你的哥哥不就好了?”

小鈴杏:“欸?”

薛遣淮站在她跟前,燦爛明媚的陽光打在男孩子尚且稚幼的身板上,可這一刻,小鈴杏卻覺得他竟比那陽光還要耀眼。只聽得他興沖沖地宣布:“那就這樣定了,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哥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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