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夜幕揭過,吐露出漸進熱烈的紅霞。
天空迎來嶄新的黎明。
鈴杏徹夜無夢,睡得特別安逸,以至于成了最後一個起床的人。厭聽叫不醒她,一叫就要挨她的巴掌,氣沖沖地跑隔壁廂房找司見月去了。
她迷迷糊糊的,便感覺有人掀開了被褥,将她輕柔地拉起來,靠在了某個寬闊的懷裏,緊接着拿過旁邊架子上的外衣給她一件件仔細地穿好,然後才開始梳理她因為睡姿淩亂而打結的頭發。
來人的動作很輕,也很舒服,舒服得鈴杏差點兒又睡了過去,直到她的臉被糊上冰冷的濕毛巾。
“——哎呀!”
鈴杏直接被凍得驚醒,趕緊拿開濕毛巾,一臉起床氣地瞪着他。司見月也沒催她,淡聲道:“已經辰時了,再不起會被丢下的。”
“……知道了,我這就起。”鈴杏抓了抓頭發,下意識要伸手去旁邊架子上拿衣服,結果發現空空如也,再一看自己連系帶都綁好了。她愣了愣,便從司見月手裏一把奪過梳篦,認真地搗鼓起發髻來。
鈴杏手下不停,道:“你去梳妝臺,幫我把那個紅色的檀木錦匣拿過來。”
司見月依言拿了過來。
她又說道:“打開,給我端着。”
司見月:“……”
于是他将那個錦匣打開,恰好窗外的天光亮堂堂地照了進來,裏頭的一堆什麽珠釵金步搖頓時熠熠生輝,險些沒把司見月的眼睛都閃瞎了去。
鈴杏利落地梳了個飛仙髻,完全将司見月當成貼身丫鬟使喚,不時從他端着的錦匣裏揀出各種精致繁複的發飾別上固定,還叫他拿梳妝鏡給她各個刁鑽角度都照了一遍,最後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愧是我,哪個角度都這麽好看。”鈴杏的心情也很美麗,随手合上了檀木錦匣。她轉頭看向司見月,眼裏是隐含威脅的笑意,“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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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見月老實回答:“你說的是。”
鈴杏正要準備起身下榻,突然想到什麽,擡首看去,果然在司見月的眼窩下方發現了不太明顯的淡淡青黑。她動作頓住,又坐了回去。
她斟酌了一下,問:“昨晚沒睡?”
“……”司見月像被這話刺激到了,瞳孔深處壓制的血紅轉瞬即逝,但很快恢複了溫潤的黑。他不想坦白,可也不願撒謊,努力扯着唇角:“不是你說的麽,我每日都要粘着你睡覺,否則便要失眠。”
“哦,生氣啦?”鈴杏試探道。
司見月說:“沒有。”
鈴杏撇了撇嘴,還說沒有,都學會對她陰陽怪氣了。她沖司見月盈盈一笑,招手道:“過來。”
司見月被她笑得有點不自在,蹙了下眉,但還是乖乖靠近了些,緊接着就被倏地一扯,失衡撲在了她的腿邊,微微愕然地擡眸看她。
鈴杏一點點收起了戲谑的笑意,目光卻一點點變得柔和起來,她伸手捏住司見月的下巴,迫使他仰起頭來,他瞳孔驟縮,好像突然很是緊張,抓住床榻的邊緣穩住自己,喉結情不自禁地滾動着。
“喂,司見月。”鈴杏忽然又問,“你說,我跟你生出來的孩子,會是小狗嗎?”
司見月聽得怔住,臉色立馬唰地黑了下來。可搶在他被調戲後惱羞成怒的前一刻,鈴杏便飛快地俯下身來,額頭輕輕抵住他的——
那對司見月來說是驚天動地的一瞬間。
靈府相接,神魂交融。
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種感覺,像是心髒被人驀地握住,靈府一覽無遺地敞露開來,任何細微的意識都被深刻剖析,無論善惡,避無可避。
突兀蹿起的某種烈火從額頭剎那間點燃遍布至全身,酥酥麻麻地,或輕或重地揉按着身上每一處隐僻的角落,連神魂都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讓人想要興奮地呻叫出聲的時候,卻又戛然而止。
司見月神色懵懂,滿臉震驚。
鈴杏點到為止,将他輕輕推開,他便連扶着床榻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似的,狼狽跌坐在地。
從沒有人教過他這些。
他生來爹不疼,娘不愛,他甚至不知道感情的定義是什麽,只是本能地去做他心甘情願想做的事情。除了季鈴杏,沒有人真正地親吻過他,連擁抱都很少,更別提這個了。他唯一起過欲念的就是曦凰,可曦凰并不愛他,哪裏會願意跟他做這些,因此整整上千年他都沒有對象可以嘗試,可以了解。
震驚、新奇、複雜……還有些微的愉悅。
“怎麽樣,比你的什麽抱抱帶感多了吧?”看司見月還傻傻反應不過來的樣子,鈴杏心道一句真是無趣,果然師弟就是師弟。
她笑着用腳尖輕輕地踢了踢他的胸膛,又轉而踩在他肩上,居高臨下道:“給我穿鞋,嗯?”
…
“你是怎麽哄好他的?”
“藏好你的小尾巴,別被發現。”鈴杏将厭聽摁回袖子裏去,用傳音道:“就是這樣這樣,然後那樣那樣,就哄好了。”她語氣很是得意。
厭聽大吃一驚:“大早上的不好吧?!”
“……”鈴杏沉默片刻,一下子忘記了和他對話要用傳音,當時就罵出了聲,“你胡說八道什麽!”
但因為走了這會兒神,鈴杏并沒有注意到前面的寧骁在和其他人分析青召王室的情況,他正嚴肅地說着:“奚桓在平南之戰以前,曾向國君求娶過長樂公主,卻不知為何這件事被人壓了下去——”
結果被她這一打岔,衆人便都看了過來。
寧骁壓着火氣,陰森森地微笑道:“師妹,你可是對我說的話有什麽意見?”
鈴杏僵住,“沒、沒有。”
寧骁向她請示:“那我繼續?”
鈴杏馬上點頭。
容嫣方才說忘了拿東西,匆匆回了趟醫堂,大家便在問劍宗的山門口等她。薛遣淮沉聲道:“奚家權勢過大,國君本就不喜他功高蓋主,自然是不會願意将最心愛的女兒嫁給他。”
寧骁卻道:“可是歷來用聯姻鞏固政權的案例也不少見,國君既然懼怕奚家謀反,那麽讓奚桓做長樂公主的驸馬,豈不是更能栓住他的忠心?”
薛遣淮不太贊同,“這樣做是否能夠栓住他的忠心我不清楚,但你低估了武将的野心,青召國的開國國君正是武将出身,甚至往前好幾個王朝都有武将奪權的戰争出現,成也武将,敗也武将。”
洛夕瑤在旁邊靜靜聽着,突然插嘴道:“你們說了半天,都是說那個鬼将軍,難道就沒有人知道長樂公主到底喜不喜歡他,又願不願意嫁給他嗎?”
“好問題!”鈴杏也忍不住說,“三條腿的男人大多是自私且貪婪的,他如果真的想謀權篡位,又怎會被虛妄的愛情絆住腳步?”她哼了一聲,“他肯定什麽都想要,天下要,長樂公主也要。”
洛夕瑤冷笑道:“別說三條腿的男人了,就是兩條腿的太監也有一手遮天的。”後面的話她沒說出來,部分掌權的太監就算沒了把兒,也照樣玩得花。
鈴杏雖然讨厭她,但有時候也不得不承認,她說的确實是句人話,而且偶爾還怪讨喜的。對此發言,鈴杏啓唇,只有輕飄飄一個字——
“中。”
在場被內涵到的四個男人:“……”
寧骁想說些什麽,卻欲言又止。薛遣淮也不說話了,還有個像被毒啞了似的司見月,他因為昨日的徹夜未眠現在後勁可大,不但完全沒聽到大家在說些什麽,還昏昏欲睡地總想往鈴杏身上靠,被她狠狠怼了一肘子才站直,看起來病恹恹的。
他低聲說:“我好困啊。”
鈴杏:“……閉嘴。”
氣氛陷入了詭異的安靜,空氣中蔓延着淡淡的尴尬,寧骁轉移話題,開始讨論起今日的天氣。百無聊賴的鈴杏卻有意外發現,她看見不遠處好像有道眼熟的身影,鬼鬼祟祟地躲在樹後面。
鈴杏挑了挑眉,叫司見月站着別動,然後她小心繞開樹後的可視範圍,出其不意地偷襲過去。
那人冷不防被她一吓:“啊!”
“啊什麽,又不吃了你。”
鈴杏摸着下巴作沉吟狀,把這個鬼鬼祟祟的女孩子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比起看到容嫣的錯愕和怪異,看到曲小棠的真身更讓她覺得新奇,像是看到了另一個自己,或許當時洛夕瑤也是這種感覺。
曲小棠臉色煞白,怯生生道:“師姐。”她緊張地絞着衣角,“我…我只是路過……”
鈴杏笑眯眯道:“哦,來找司見月?”
曲小棠:“!!!”
她慌張地擺手否認,“不是!司閻師兄已經是你的夫郎了,我怎麽會——”她把話說出口了才知道要過腦子,又驚覺地趕緊打住,簡直快要哭了,“不、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鈴杏都怕曲小棠咬了舌頭,溫聲安撫道:“別急呀,你慢慢說,我對女孩子很有耐心的。”
曲小棠見她真的不生氣,也不像傳聞中的那樣蠻橫善妒,雖然她的長相過于張揚明麗,總給人一種脾氣很大的感覺,但卻意外地情緒穩定,至少現在的情緒就很穩定,于是慢慢地放松下來。
鈴杏曾在千機塔與曲小棠的經歷共情,借着她的心髒和記憶,感受到了很多特別的東西。這世上除了鈴杏,估計沒有人能更懂曲小棠的感情。
對司見月的感情。
甚至可以說,鈴杏現在對司見月的喜歡,是建立在曲小棠對司見月的感情基礎上的,如果沒有曲小棠的啓蒙和指引,她未必會懂真正的喜歡是種什麽感覺,也未必會喜歡上司見月。
對于曲小棠,她是遺憾和憐惜的。
鈴杏在進入曲小棠的幻境以前,就已經嫁給了司見月,所以她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珍惜。因為她知道,她唾手可得的,是別人求而不得的青春。
“我們馬上就要離開問劍宗了,可能個把月都不會回來。”鈴杏說,“如果你想道別的話,我就叫司見月過來,你們兩個人談談。”
曲小棠聞言愣住,臉色有些古怪,“你…你這麽放心……我們兩個人?”
鈴杏滿不在乎道:“我才不怕,要是你們兩個人真有什麽,大不了他浸豬籠,我再嫁。”
曲小棠:“……”
鈴杏讓曲小棠在原地等着,然後跑去叫司見月過來,怕他不認識,想了想才說:“那邊有個外門師妹找你,她很崇拜你,想和你道個別。”她還再三叮囑,怕司見月不會說話傷了人家的心,“記得态度好一點,要是把師妹搞哭了,我就打你。”
司見月眨了眨眼,乖乖點頭。
鈴杏想也沒想便回去了,怕自己在旁邊,曲小棠會說不出話來。司見月走到樹下,看着跟前緊張又怯懦的少女,眸底泛起幾不可察的波瀾。
随着鈴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曲小棠也緩緩擡起頭來,神色是褪去怯懦後的冷淡沉靜,她朝司見月袖裏探出頭來的小黑蛇瞥去一眼,略有些意外厭聽居然成了契約靈獸,但很快又心下了然。
曲小棠颔首道:“太子殿下。”
“今年的內門統考,可以過了。”司見月言簡意赅地說,“你得想辦法拜入戒律院。”
曲小棠:“好。”
除此以外,司見月沒再和她有任何交流,不作片刻的停留便轉身離開。而厭聽卻沒有跟上,跳到地面游動至曲小棠的腳邊,直起身子看她。
曲小棠蹲下來,止不住笑道:“厭聽大人,你怎麽成了這副模樣?”
“還不是那個季鈴杏!”厭聽說起就來氣,整條蛇都激動起來,“我本來想趁太子殿下不在,趕緊把她殺掉,誰知她狡猾得很,竟開啓千機鎖妖陣困住了我,我根本沒辦法掙紮就被迫與她結了靈契。”
厭聽痛心疾首:“血虧,血虧啊!為了太子殿下我實在是付出太多了!”
“你不是說,為了太子殿下萬死不辭嗎?這不是還活得好好的,知足吧你。”曲小棠道。
厭聽被這話給噎住,支支吾吾。
他嘆了口氣,才低聲道:“咱們族業複興道阻且長,還得把命留着。太子殿下已經恢複記憶,計劃也算是有所進展,可惜季鈴杏總要做那個變數。”
曲小棠說:“她真的喜歡上太子殿下了?”
厭聽嘿嘿一笑,驕傲地揚了揚腦袋,“你當我是什麽人,在千機塔的五百年,我早已把幻術練得爐火純青,造個以假亂真的幻境有何難度。”
在千機塔的幻境中,厭聽篡改了鈴杏過去的部分記憶,真假參半,其實曲小棠根本沒有想要送過那封情書,甚至根本就沒有寫過情書。他只是借了曲小棠的身份和少女懷春的視角,讓鈴杏誤以為自己是在與她“共情”,從而因曲小棠的動心而動心。
但厭聽自己也不太懂什麽是動心,畢竟他早在千年前就入了魔,又關在千機塔這麽久,還可以與人正常溝通,不說出鳥語來就不錯了。
這個幻境,是曲小棠親自指導的。
“喂,不過你是怎麽做到的?”厭聽終于有機會問她,以往用法器傳音實在麻煩,“你好像也才恢複記憶沒幾年吧,你是如何提前知道,以後要幫太子殿下怎麽讓一個女孩子喜歡上他的?”
曲小棠靜默半晌,眸色沉沉。她別開眼去,拍了拍裙子站起身來,平靜地說:“厭聽大人,我哪有預知未來的本事啊。”
“因為我真的喜歡過他。”
厭聽又是大吃一驚,“什!麽?!”這個訊息比今早聽見季鈴杏說她是把司見月這樣這樣,又那樣那樣才哄好的,還要來得勁爆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