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果不其然, 鈴杏被颠吐了。
司見月剛把她在寝殿裏放下來,鈴杏便橫沖了出去,大吐特吐。喝多了扣喉都沒這麽痛苦。
司見月沒多看她一眼, 徑直離開了此處,身影很快消失在寝殿門口。鈴杏吐完回來,發現整個寝殿連帶着外院都被下了結界, 她出不去了。
啊這, 似曾相識的感覺。
鈴杏自願跑來要當司見月的小金絲雀,便也沒有轉頭就後悔的道理, 而且這個籠子還挺豪華, 感覺是為了給她住才建造的。鈴杏很肯定地想。
不然怎麽會連屏風都這麽合她眼緣。
鈴杏找水漱了下口, 桌上擺着幾疊糕點,有桂花糕、桃花酥和杏仁餅,粉嫩嫩、黃澄澄的, 賣相就很精致。都是她喜歡的口味,便吃了些, 甜而不膩,唇齒留香,但莫名地感覺味道有點熟悉。
吃飽喝足,鈴杏很不客氣地睡了下來,躺在司見月的床上。她又摸了摸袖裏的神隕木, 發愁着怎麽放松司見月的警惕, 才能哄得人剜出魔蠱。
鈴杏以為,司見月不會任她宰割。
鈴杏對曾經被囚在魔域的事情有印象, 只不過心态和曦凰時期不一樣了, 這次她是自願的。一回生,二回熟, 鈴杏平和得像是回到了自己家。
寝殿還是那個寝殿,人也還是那個人,卻仿佛角色調換了,總是冷言冷語的變成了司見月。
司見月一連幾日都早出晚歸,身上魔氣深重得幾乎要凝成實質,眸底鋪着駭人的兇光,衣袍沾滿了血點和污泥。他以前是個多麽溫柔的人,如今活像個陰晴不定的暴君,滿手鮮血,面無表情。
他如同掉進了深淵裏,足以吞噬掉自己。他無盡地去怨恨,去殺戮,去攪得天下不得安寧。
逐漸地,曲小棠背負的罵名和非議,都轉移到了司見月的身上。他是魔域太子,衆矢之的,世人唾棄他,都想殺之而後快,卻又拿他沒辦法。
失蹤的鈴杏也成了叛徒。
鈴杏知道師父肯定會很失望,诃竹真人帶她回來的初衷,并不是讓她與魔域太子助纣為虐。
但是,事已至此。
洛夕瑤那邊還沒有什麽消息,也不知她混進來沒有。鈴杏想,薛沉舟不比司見月好殺多少。
薛沉舟是天生的反派,除非他戀愛腦。
鈴杏剛開始試圖動手過很多次,可是每每看到司見月難掩疲累地躺在自己旁邊,還故意躺得離她遠遠的,對她毫不設防地沉沉睡去的模樣——鈴杏無力地承認,她确實下不了手,她做不到。
司見月自從那日把鈴杏扛回來,就沒再跟鈴杏說一個字,嘴巴閉得緊緊的,好像不說話就不會心軟了。他不跟鈴杏交談,只當鈴杏是個空氣。
鈴杏什麽好賴話都說盡了,也得不到他一點點的反應。鈴杏甚至覺得自己就算脫光了,然後跟司見月坦誠相見,他寧願洗冷水澡都不帶碰的。
這日子過得憋屈,鈴杏有些挫敗。
司見月雖然不搭理她,瞧着兇巴巴的,卻沒真的對她發過哪怕一次脾氣。司見月晚上洗了澡回到寝殿,只有睡着了的時候是收斂鋒芒的,他的睡相很乖,又很安靜,垂落的睫毛随着呼吸輕顫。
這時,鈴杏就會從背後抱着他,學着他曾經對自己做的那樣。但因為司見月體型跟她有差,她的動作就稍顯笨拙,不是很熟練地把臉貼上去。
司見月也只有這時不會排斥她。
偶爾鈴杏動了心思,一只手便從背後輕輕地撫上司見月的左側胸膛,感受着那裏鮮活的跳動,卻又沒辦法繼續了。他真的很乖,他一動不動。
……這讓人怎麽下得了手啊。
鈴杏不知道的是,她每次有這樣的動作時,司見月都會極輕地睜開些眸,心跳也随之加快。心髒跳的很用力,太用力了,撞得他胸口都發疼。
正因如此,所以鈴杏才沒辦法繼續,這讓她怎麽下得了手啊。司見月太擅長這樣拿捏她了。
鈴杏猶豫累了,也就睡了。
司見月其實要累得多,但鈴杏不睡,他也不敢先入睡。他帶了個劊子手回來,不知什麽時候就要被捅死,可就算再怎麽提心吊膽,他也情願。
于是等鈴杏睡了,他才會安心睡去。
司見月痛苦并享受着這種在刀尖上反複來回的感覺,鈴杏一日不捅他,他都覺得是被愛的。只要鈴杏不忍心動手,他還活着,那就是被愛的。
他就這樣一日又一日地撐下去。
然而問題不是逃避就能解決,魔棺開啓的時間臨近,越來越多的妖魔被獻祭其中,仙門道家已經召集了各方大能,準備将要攻入魔域了。這種表面的和諧很快被打破,兩人之間再度出現裂痕。
司見月與鈴杏難得的交談,竟是吵架。
随着他體內的魔脈徹底覺醒,厭聽也因逆天而為的反噬由魔蛟轉為普通蛟龍,甚至退化到了失去靈智的地步,同尋常的畜牲幾乎沒有分別了。
他是獻祭的第一個妖魔。
司見月當然不會親口說這些,鈴杏還是從曲小棠嘴裏知道的。昨日,曲小棠趁司見月不在擅自闖入了寝殿,扯着譏諷的唇角,笑她愚昧無知。
曲小棠破罐子破摔,仿佛唯恐天下不亂,以為鈴杏困在高牆深院是被迫的,好心來看看她。
“你到底還在等什麽?”曲小棠說,“半魔可不懂什麽常人的愛,他不會尊重你的自由,只會把你當做自己的所有物,折斷你的雙翼,苦大仇深地把你囚在身邊。他随時都可能會殺了你。”
“魔族大多死于被殺或自盡,生來就注定要落個不得好死的結局,在死之前,他會殺了你。黃泉碧落,奈何橋,來世路,你永遠別想逃掉。”
“季鈴杏,你還在等什麽?!”
曲小棠突然激動起來,眼睛赤紅,但剛吼完這句就被狂浪般的罡風掀飛出去,砸到院牆上。趕來的司見月神色陰霾,看她的眼神像是看死人。
鈴杏沉着臉,默然不語。
曲小棠趴在地上,大量嘔着血,卻又有幾分癫狂似的笑了。她的眸光在臺階上這二人劍拔弩張的氣氛之間流轉,慢慢爬起身來,滿意地走了。
他們已經不起任何的挑撥離間。
司見月本來是無動于衷的,也沒說話,扭頭就往寝殿裏走去。鈴杏快幾步追了上去,抓着他的手臂不松,輕聲道:“厭聽對你忠心耿耿……”
司見月盯着她的手,冷道:“那又如何?曲小棠對我生母也是忠心耿耿,但除了能讓她在頃刻間暴斃身死的言靈術,她不也沒得到什麽。”
鈴杏有些窒息,“你——”
“很意外,覺得我不該這麽壞?既然所有人都覺得我是壞人,那我這麽做很奇怪嗎?難道我還要像你一樣,去拯救蒼生來證明自己的善嗎?”
司見月咄咄逼人,少年清冷的五官也好似鋒利了起來,眉宇間滿是深深戾氣,泛着紅的眼尾上揚着露出幾分惡劣的笑意來。他說着逼近半步,虎口抵住鈴杏的下巴擡起,迫使其看得更清楚些。
看他這副兇惡醜陋的嘴臉,看啊。
惡又如何?善又如何?
鈴杏倔強地掙開他,別過臉去,眼角淺淺沁出一滴淚。司見月冷笑了聲,繼續往寝殿裏走。
這一日晚上,鈴杏沒再抱着他睡了。
司見月照例等她先入睡,自己輾轉反側,一夜難眠。鈴杏明明近在咫尺,他卻覺得很遠很遠。司見月最後還是起了身,安安靜靜地坐在床尾。
他似乎在等黎明。
可也深知,他等不到他的黎明了。
…
翌日,鈴杏醒來的時候,身旁的人一大早已經不見蹤影。床榻的另外那一側空蕩蕩的,微涼的體溫揮散得很快,連絲毫的褶皺也沒給她留下。
鈴杏不知道司見月在忙什麽,但大抵是不太想見到她的,尤其是又吵了架過後,更難破冰。
但正如曲小棠所說,她不能再等了。
魔棺開啓在即,刻不容緩。
當然不是曲小棠真有如此好心,她是不甘被言靈術就這樣控制一輩子。如果剜出了魔蠱,太子司閻的那縷識魂消散,他的魔脈就會再次封印。
沒有魔脈,他無法號令魔域諸臣。
甜蜜的糖衣到此結束,是時候要拿出那把包裹在裏頭的刀了。鈴杏為了滿足一己私欲,給過去的自己,給太子司閻的敘舊時間已經足夠多了。
鈴杏取出藏在手絹裏的一小方藥包,這是昨日曲小棠借着視覺錯位,悄悄塞給她的。鈴杏問院外伺候的魔侍要了幾壇子酒,那些魔侍俨然已經拿她當主上夫人看待,不敢耽誤,呈上了最好的。
鈴杏将藥粉每壇子都灑了些,事先把解藥嵌進後槽牙的小洞中,□□藏藥,都是這個地方。
這藥粉她檢查過了,并不是迷藥。
修士對迷藥是極其敏感的,更對迷藥中的必需成分背得滾瓜爛熟,一嗅便知,用迷藥的話就太容易被發現了。曲小棠不蠢,鈴杏自然也不蠢。
這是春、藥。
再如何強大的男人在那個時候也會脆弱,再如何警惕也會短暫地放下防備,最是容易得手。雖然這種手段很拙劣,很下三濫,很上不得臺面。
但這是最容易得手的了。
鈴杏主要擔心的是,司見月本來在這方面就有些冷淡,好像身心都禁欲非常,加之昨日才吵了沒有後續的架,不知是否還會推開她,拒絕她。
懷着忐忑的心情,鈴杏跟魔侍學着自己下廚做了些菜,溫好了酒,在桌邊坐等司見月回來。
日落黃昏,閻羅似的少年終于回來了。
司見月渾身是血,大概沒想到鈴杏會在這裏幹坐着等,他頓住,腳步一轉,又轉身出去了。鈴杏怔了怔,旋即大失所望,果然是被拒絕了嗎?
她情緒低落地趴在桌上。
但不過片刻,桌前輕微地動了動。鈴杏立馬擡起頭來,原來司見月是去沐浴,換衣服了。少年身着幹淨體面的月白色錦袍,襯得他疏風朗月,溫潤如玉,五官清冷而深刻,周身氣質勝似谪仙。
他不是很自然地瞥來一眼,将下巴擡起些,有點兒矜傲的模樣。司見月道:“這是什麽?”
“看不出來嗎?”鈴杏說,“是我做的。”
司見月想起她上一次下廚,可把自己折騰得死去活來,又疼又吐,還得忍着吃了五碗,不敢讓她覺察出任何不對。這可謂之是難忘的噩夢了。
他沉着臉,想掀桌又不是很敢。
司見月忍耐了會兒,還是沒忍住,道:“季鈴杏,你如果想殺了我,能別從這裏下手嗎?我不想死都死了,嘴裏還是你這些飯菜的味道。”
鈴杏呆了下,怒道:“有這麽難吃嗎?!”
“我難得下一次廚,費勁吧啦的,你不給面子也別這樣羞辱我吧!給我吃!全都吃光!”鈴杏替他好了傷疤忘了疼,自覺這次的菜很完美。
司見月:“……好。”
別人都是拿司見月沒辦法,只有司見月拿她沒辦法。他一臉郁悶地蹙緊了眉,拿起筷子,鈴杏指哪兒就夾哪兒,表情麻木又機械地塞進嘴裏。
等他墊了些肚子,喝酒才不那麽燒胃,鈴杏從桌底下搬出兩壇子酒來。司見月還搭了把手。
“我不喝酒的。”司見月皺着眉說。
“這樣好的菜就得配酒,這可是你們魔域最上等的煎雪浮春。”鈴杏表示沒得商量,不容推拒地給他拿杯盞,然後倒滿,“陪我喝兩口。”
司見月接過都拿在手裏了,還在猶豫,“可是你明知我胃不好,喝了酒我肯定會疼的……”
鈴杏怎會想不到這層,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她咬了咬牙,狠心道:“你其實就是不想陪我喝吧?那算了,我自己一個人喝也行。”
說着,她就伸手要去奪回來。
司見月往後縮了縮,杯盞在鼻前嗅了嗅,臉色當下就變了。他顯然也發現了這裏頭是什麽,頓時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鈴杏,驚詫道:“你……”
鈴杏繃着勁兒,“我怎麽了?”
看她這副理直氣壯的神情,司見月竟久違地感到深深的無言以對,心裏複雜得跟什麽似的。
鈴杏表面理直氣壯,其實緊張死了。
司見月臉色變幻,良久,又恢複了平靜。他很輕地垂下睫毛,瞧着很是溫良柔順。最終他不再猶豫地将杯盞遞到唇邊,然後慢慢地小口飲盡。
杯盞當啷落地,一滴不剩。
司見月垂着眸不說話,呼吸不太穩了,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迅速染上薄薄紅暈。烈酒入喉,穿膛過肚,僅僅只是一杯,對他來說也很不舒服。
他緊緊捏着桌布,擡眸,望向鈴杏。
那眼神實在很像是邀功,雖然他自己可能完全不覺得,但鈴杏就是知道,他仿佛在說,我已經聽你的話喝下去了,所以,也對我好一點吧。
你想要的,我也都會給你。
對我好一點吧。
鈴杏不忍看他那雙盈着水光的眼,只是去牽起他的手。藥效發作得很快,司見月的身體開始有些發燙了,他平常體溫不高,這會兒就很明顯。
司見月就這麽任她牽着,意識漸進朦胧,回過神時已經被推倒在床榻上了。鈴杏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溫柔,很照顧他的感受,密集的吻像雨點般落在他的眉骨、鼻梁和嘴唇,這才繼續往下。
他白皙的耳垂紅得似要滴血。
柔軟濕熱的東西細致地舔過全身,傳來酥酥麻麻的感覺,連靈魂深處都顫栗起來。少年意亂情迷地半阖着眸,眼角也濕紅,迤逦的線條往上揚。眼前天旋地轉,重影陣陣,心跳聲像擂着戰鼓。
窗外雨聲漸漸,風也漸漸,枝頭那幾朵淩風傲骨的梅花被水珠兒打落,融化在茫白雪色裏。
鈴杏咬他的唇,也有報複他的意思。
司見月低垂着鴉羽般的眼睫,不自覺地蜷縮着攥緊了手,後知後覺地,才有了些冷意。鈴杏察覺到他有些躲閃,力道更重,擰在了他的手背。
他像是吃痛,悶哼了聲。
但司見月卻沒有生氣,抽出手箍住了她,讓她安分坐好。僅此而已,再沒有多餘的動作了。
鈴杏的吻輾轉幾番,最後又回到了他唇上。司見月趁着喘氣兒的空隙,問道:“是真的嗎?”
鈴杏稍滞了滞,“什麽真的?”
“你那日說的,不和離,要和我好好過,是真的嗎?是騙我的嗎?”司見月的鳳眸潋滟,勾出幾絲欲罷不能的媚意,氣質卻仍是清冷自持。
鈴杏沉默,她回答不了。
司見月翹首以盼地等了很久,等來的卻是心口驟痛,涓涓血流。被神隕木刺中的時候,他從喉嚨裏悶悶地發出了一個模糊而低沉的音節,大概是無可奈何的“嗯”,也或許是委屈難言的“嗚”。
鈴杏坐在他腰腹上,腦袋埋低。
她也在絮絮叨叨地念着什麽,可能是太子司閻的名字,但很大可能還是對不起,對不起……
往前走吧,該往前走了。
司見月虛弱地躺在她身下,突然笑了起來,笑得被血嗆咳不止。鈴杏感覺到不對,擡頭,卻對上那并沒有發生變化的紅瞳,笑意惡劣而嘲諷。
鈴杏的脊背發涼,不能言語。
“不是只有你會騙人,季鈴杏。”司見月沖她擡了擡下巴,像是得意,眸底卻蓄滿了淚光,“除非是我自己想死,否則,沒人能殺得了我。”
在極寒之地,見到他确實不是做夢。
司見月悄悄調包了神隕木,在撲倒了鈴杏并捂住她眼睛的時候,他這人永遠不會做無用功。
鈴杏又敗下陣來。
在鈴杏每次都以為自己道高一尺時,司見月總能魔高一丈,打得她措手不及,也無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