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當晚喬翼橋就趕到了錢悠的房間裏。
他看着錢悠的兩個黑眼圈,揶揄道:“不是說不熬夜的嗎?”
錢悠苦笑:“這不是剪high了嗎?要怪也怪你,拍成這樣!”
喬翼橋心中一驚,忙問:“拍成哪樣?”
“拍的這麽好啊!”錢悠仰天長嘯,“一場接着一場,根本停不下來!”
“啊……”喬翼橋被當面誇獎,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們現在看看?”
錢悠看看表:“雖然說我應該休息了,但你要不看完這一遍,我也睡不着。”
“行,那我們就看看。”喬翼橋說道。
錢悠關上了屋裏的燈。
只留電腦屏幕,散發出幽暗的光線。
喬翼橋的心跳又快了起來。
雖然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自己剪得片子,甚至不是第二次,但一到這個環節,難免還是會覺得緊張。
粗剪的版本有172分鐘,幾乎等同于三個小時。
但影片的粗剪版本一般都是這樣的,很多項目的粗剪時長甚至超過四個小時,都很正常。
喬翼橋看着的時候,在前一個多小時還帶着十足的忐忑,但越看越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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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的戲,竟然自己也看進去了。
好幾次,他都得強迫着自己從劇情中跳出來,用一個審片者的眼光去看片子,找片子有沒有邏輯漏洞,哪個畫面好不好,甚至是有沒有穿幫和表演方面的不足。
但錢悠剪輯的非常細致,這些基本的問題幾乎沒有,喬翼橋就算是瞪大了眼睛也很難找到一兩個。
于是,他就把重點放在了影片時長上。
衆所周知,影片時長是影響排片的重要因素,一個180分鐘的電影,一個影廳一天可能只能放兩場,但如果是120分鐘,則可能放三到四場,差異顯著。
但着重看影片哪裏能縮減也有苦處。
喬翼橋覺得每一個鏡頭、每一句對話都很有必要,而且拍的也算不錯,真的舍不得拿掉。
比如第一場戲的群架,大家看的時候不少人都出那一關都過不去。
影片放完,兩個人都沉默了。
“你覺得咋樣?”錢悠問。
“我覺得特好。”喬翼橋答。
二人:“……”
完蛋。
這真不是因為兩個人臭屁,覺得自己拍的是最好的。
關鍵是,現在整個故事很流暢,每個人物的轉折也都很充分,尤其是故事的後半段,在自然災害來臨之後,一切都顯得特別驚心動魄,而每個人物完成的成長也很好看。
真的不知道該從哪下手!
而且,即使沒有特效,光看鏡頭語言,甚至都能感覺到那種緊迫感。
他們幾乎都可以預想到之後加了特效的樣子,應該會更好。
于是,喬翼橋和錢悠兩個人一時間真的有點陷入迷茫之中了。
要不就按170分鐘的版本去做?
但喬翼橋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
現在都170分鐘了,加上片頭和片尾,《高牆倒塌時》最後很有可能超過180分鐘。
這在商業片裏絕對是個劣勢。
不說會不會影響排片,就說如果觀衆知道這片子這麽長,會不會選擇來看也更是個問題。
更何況題材也沒有那麽讨喜。
二人思來想去,決定集思廣益。
于是第二天,喬翼橋集結了整個劇組的人,還有在這上課的齊紅,一起看片。
幸虧亦正校園之前在三樓裝修出來了一個看片室,一百多號人擠在裏面,地板上都坐好了人,将将能坐滿。
大家要看片了,興致都十分高漲。
就連齊紅也很想看看喬翼橋這第一部商業類型片大作,早早來到了前排,甚至拿出了表和筆記本,打算記錄下來。
放映開始。
喬翼橋坐在了最前方。
他要盯着每一個人的反應——如果這人走神或者撇嘴了,那就說明這段戲很有可能沒有那麽好。
他還是頭一次這麽期待觀衆給一些“不好”的反應。
幸好他善于觀察,有一些人做出了很細微的微表情表達不滿都被他一一發現了。
比如第一場戲的群架,大家看的時候不少人都出現了撇嘴的現象,覺得血腥。
後面有些玩足球、籃球的戲也太長了,有人打哈欠。
出乎意料之外的,合唱的戲雖然有近乎五分鐘,但大家都看得很投入。
喬翼橋想了一下,可能是因為那裏已經将近影片中段了,大家也需要一個“氣口”去休息休息。
這種節奏的安排,他也當做經驗記下了。
而到了地震的戲的時候,大家就開始眯着眼睛看了。
喬翼橋知道,這說明這部分戲的亮度太暗了。
還有很多細節……喬翼橋都根據觀衆的反應,一一記錄下來了。
放映結束後,喬翼橋正想找幾個人問問,沒想到放映室裏響起了掌聲。
這讓喬翼橋感覺到有些意外。
“我很久沒看到這麽……豐富又細膩的片子了,”齊紅也鼓着掌,“沒想到你能把一群囚犯的戲做的這麽細膩感人,尤其是最後一幕,國歌聲響起,連我都有些動容了。”
喬翼橋聽完齊紅的評價,感覺到了一陣安心。
如果這部戲能打動齊紅,應該也能打動一些別的觀衆吧?
“當然了,還是有些小問題,”齊紅拿出一個筆記本,喬翼橋見筆記本上記錄了一些看片時的心理感受,“第一就是太長了,第一場戲、第八場戲、第……這十幾場戲節奏都有些拖沓,喬翼橋,你要知道,我們是電影,不是電視劇,其實很多戲進行到一半大家就知道後面的發展了,不需要完全講出來。”
喬翼橋把齊紅的意見一一記錄下來。
“還有就是,我想問問,你的演員們,真的沒有相關經歷嗎?”齊紅不确信道,“中間穿插的采訪都太出彩了,讓人很難不懷疑是……本色出演。”
齊紅說完,全場都笑了。
喬翼橋也只能禮貌微笑:“啊……這個,真不是。”
“那不得不說,你不論是在選演員,還是在導演本身的技巧方面,都已經非常厲害了,”齊紅笑着點頭,“很期待最後成片的樣子,不過我還有個小小的建議。”
喬翼橋認真道:“您請說。”
“我注意到,你的演員在表演的時候,臺詞似乎不是那麽的好,不過現在只有同期聲,還聽不出來太細致的部分,”齊紅想了想,“你有沒有想過,配音的時候,讓他們說自己的家鄉話呢?這樣能削弱一部分念臺詞的感覺,也更有生活質感。”
讓演員說方言……
确實是個好主意!
喬翼橋之前也覺得,雖然這些演員的表演都很到位,但畢竟說臺詞的功底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有的地方還是稍顯生澀。
但有了齊紅的這個建議,那就沒問題了!
讓演員們說家鄉話不止能削弱念臺詞的感覺,還能更接地氣,也更有話題度。
正好姜衛國他們幾個人本就來自天南海北,帶點家鄉話也更真實!
齊紅不愧是大導演。
說的問題都是一針見血。
齊紅說完意見之後,喬翼橋又詢問了其他人的相關建議,把一些共同意識到的問題結合他自己的觀察都記錄了下來,然後和錢悠仔仔細細對了一遍,算了算,大概能把電影時長縮減到一百三十分鐘左右。
這就夠了。
錢悠繼續去剪輯了,臨走的時候把三個硬盤交給了喬翼橋。
“這是所有需要特效的鏡頭,我都标注好了,”錢悠說道,“接下來你就可以找特效公司去做了,我們兩邊一起推進,這樣更快些。”
喬翼橋收好硬盤,點頭道:“好的。”
……
喬翼橋帶着三塊硬盤,再次飛到了燕京。
這年頭,大點的影視公司似乎都在燕京,喬翼橋在飛機上還想着,以後要不要在燕京成了個辦事處之類的,方便運作。
但下了飛機查了查燕京的房租,這個念頭就被打消了不少。
還不如往返飛呢,還省點錢。
別到時候像錢悠一樣,租到了燕京那麽偏遠的地方,費勁不說,花錢也如流水一般。那就得不償失了。
總之,一路照例堵堵停停,喬翼橋來到了一個影視園區。
這是他特意找的一家視效公司,名叫博記,在他們公司隔壁還有一個可以錄音、混音的音效公司,兩家公司在一塊,也方便喬翼橋走動。
這家視效公司在行業內挺有名氣的,價格便宜活兒L又快,近些年出了好幾部大電影作品,喬翼橋和小何一致覺得這裏可以信賴。
畢竟他們的特效也不算複雜,一些自然災害的內容,對大多數公司來說都不算是什麽挑戰。
“您就是喬導吧?”吳總監風塵仆仆下了樓,“你好你好,我是這裏的總監,我姓吳,咱們之前溝通過。”
前來接待的是博記公司某組的視效總監,姓吳,喬翼橋之前和這人溝通過,感覺除了有點油嘴滑舌之外,人倒是還行。
喬翼橋起身打招呼:“您好。”
“之前只聽見聲音了,沒看到人,沒想到您看上去真是少年有成,我在這行裏二十多年了,還頭一次見到這麽年輕的導演,”吳總監一通天花亂墜,“您是從恒市過來的?來燕京習不習慣,會不會太幹了?我讓秘書把加濕器開開吧?”
“不用,”喬翼橋問道,“機房在哪?我們先去看看素材吧?”
雖然他是這家公司的甲方,但喬翼橋沒想到上來就被拍了半天馬屁。
弄得他還有點無所适從。
吳總監立即讓出身位:“好,您跟我來……”
喬翼橋就和吳總監上樓了。
博記在行業裏有點聲望,自然是一家大公司。
樓上的機房冷如冰窟,就連喬翼橋這種不太怕冷的人都不住打了個寒顫,面前坐了一百來號人視覺設計師,都裹着小毯子在做各種工作。
吳總監找了臺電腦,連上了喬翼橋遞過來的硬盤。
“哎呦,這畫面真不錯,看來我們做起來壓力也沒那麽大了,”吳總監一邊熟練地敲擊鼠标,一邊說道,“我看您這邊主要的需求就是一些自然災害的特效對吧,讓我看看……”
吳總監一邊說着,一邊看素材。
錢悠幹活極為認真,已經把每一個素材需要什麽樣的特效都标注在畫面上了,比如“這裏有雨”、“這裏是泥石流”、“這裏的衣服上補一點血”等等……
這部分是喬翼橋已經和錢悠都對過的,省去了很多和視效公司的溝通成本。
喬翼橋見吳總監一邊看着,一邊在手底下記着些什麽。
但機房的光線太暗,他也看不太清吳總監到底是在寫什麽。
如此看了大概三個多小時,終于把所有素材都看完了。
喬翼橋也又增加和減少了一些地方,稍作修改。
看完之後,吳總監笑着:“素材拍的是真不錯呀,看得我都很想去影院支持一下了,首映的時候情一定要請我去……”
喬翼橋已經導演過這麽多東西了,好的壞的演員也見過不少,但還是頭一次看不太出來吳總監到底是真誠的還是随口恭維。
不過他更傾向于後者。
吳總監想了一會兒L,然後才說:“整體來說特效難度不大,我給您個報價吧。”
喬翼橋心道,終于進入正題了,然後開口道:“您說。”
“泥石流的鏡頭大概是34秒,也就是816幀,暴雨的鏡頭大概是七分二十二秒,也就是10608幀,還有補充血跡的鏡頭是14秒……”吳總監又數了半天。
喬翼橋也才明白,吳總監原來剛剛記錄的是這些。
“然後像泥石流這種,我們稱為A級別特效,收費是XXX元每幀,血跡就是C級特效,收費XX元每幀,……”
總之最後,吳總監給喬翼橋算出了一個數字。
和他們之前聊過的差不多,剛剛好在他們的接受範圍之內。
喬翼橋點頭:“行,就這樣吧。”
“好嘞,”吳總監又恢複了陽光的笑臉,“那您跟我走,我們去看看合同。”
“工作周期大概是多久?”喬翼橋又問。
“這個不好說,我只能說盡快,”吳總監拍拍胸脯,“這樣吧,我們先做泥石流的特效,大概也就是三周的時間,做好了我給您看,讓您放心,怎麽樣?”
喬翼橋點頭:“好的。”
之後二人過了一遍合同,但還需要公司蓋章等等流程,喬翼橋就讓他們寄給小何了。
而有了之前易思千“炸組”的經驗,喬翼橋着重讓他們加了一條,甲方有權利随時終止合同。
吳總監那邊雖然不太願意加,但還是照做了。
……
走出特效公司的大門的時候,天色已晚,喬翼橋久違地覺得似乎完成了一件什麽事,有一種放松的感覺。
既然特效公司這邊三周之後就能看第一個鏡頭的結果了,亦正校園那邊又沒什麽事,喬翼橋就決定先留在燕京生活一陣。
他住進了城市西邊的一家青旅,一來是為了省錢,二來他也喜歡青旅,能接觸很多人。
喬翼橋被分入了一個有四張上下鋪的房間,不過這裏目前還沒住滿,只有另外一個人住在這裏。
對方縮在離他最遠的一架上下鋪床的上鋪,發型淩亂,滿臉油光,從發際線判斷,年齡得有三十多了,此刻正對着電腦敲敲打打。
喬翼橋本想和這人打個招呼,但看對方無比投入的樣子,怕打擾了人家的工作,就作罷了。
之後的兩天,他先去燕京的一些著名景點玩了玩,比如故宮、長城什麽的,給自己安排了一次“特種兵旅行”,安排的滿滿當當,收獲頗豐。
之後的幾天他就一頭紮進了自己發現的一個寶藏地點——小西天放映中心。
這裏每天都連着播放一些或是經典或是冷門的電影作品,很多片子按照審查标準應該都是過不了的,但這裏能播,應該也是電影局特意開辟出來給文藝青年補充營養的地方。
喬翼橋在這些日子裏也一直沒找到機會和房間裏的另一位活人對話,他自己本身睡得就少,一天撐死了也就睡六個小時,但那位仁兄睡得比他還少,只要他睜眼,就能看到對方在對着電腦輸出,不知道到底在幹些什麽。
不過喬翼橋受到了他的感召,也沒有放棄工作。
他趁着三周時間,把自己想做的那個恐怖片的大綱寫出來了。
衆所周知,華國的恐怖片不能有鬼,不能有真實的靈異。
所以喬翼橋只能另辟蹊徑,找到另外的恐怖點。
他在看了衆多恐怖片之後,發現了一個特點。
恐怖片中的“鬼”,或者說是“反派”,大多都是某種精神的化身。
比如《關燈後》的鬼,就是家庭暴力的化身。
比如《閃靈》中的一切詭異現象,都是孤獨、寂寞的化身。
比如《咒怨》中的伽椰子,就是不公待遇與歧視的化身。
人們本能的畏懼“因果報應”等事,所恐懼的鬼的形象只是第一層,更深層次的,還是對這些情緒本身的畏懼。
喬翼橋思考了一下他最怕的是什麽。
家庭暴力、孤獨、不公待遇……這些他雖然也怕,但沒有那麽怕。
至于什麽溺水、饑餓、火災等等,更是只畏懼,但沒有來自心底的恐懼。
他在這個問題上整整思索了一天,發現自己最怕的是虛度光陰。
準确的說,是年齡增大之後的碌碌無為。
他甚至在這次久違的放松之旅中都沒能徹底放松下來,一種焦慮感始終在他的腦海中蔓延。
他總在擔心自己去玩,或者看場電影,都是“沒有努力”。
而他也會因為這種沒有努力而遭到“報應”。
喬翼橋甚至不知道這種思維是哪裏來的。
人怎麽會因為在放松而感到更焦慮呢?
完全沒有道理。
難道是從小的學習環境,逼得他這麽卷嗎?
而且,他問了很多人,包括薩布裏和麥克李,他們甚至不是華國人,但也對這種焦慮感同身受。
看來這并不是一個特例。
而這也就成為了喬翼橋一切構思的根基。
如果有可能,哪怕只是一線可能,你願不願意回到過去,彌補那些未曾努力的歲月,重新開始?
如果可以的話,你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哪怕是,殺掉年輕的自己?
2049年,普通的中學生小青和同伴一起,接到了學校重修考試的通知。
他們在過去的高中生活裏都完全沒有努力學習,虛度了歲月,這次是去補考的。
但沒想到,補考的時間是晚上九點整。
讓他們更沒有想到的是,這并不是一場普通的考試,而是一場追逃游戲。
所有學生将被分為六組,在校園的六棟代表性建築裏躲避殺手的追殺——而這些來自未來的殺手不是別人,正是老去的他們自己。這些中老們的目的也并非虐殺,而是通過一款名為“重修”的裝置,将他們的意識灌注進18歲的自己體內,取而代之。
主角團們被迫要在學校中和年邁的自己玩這一場大逃殺一樣的游戲,他們漸漸發現,原來年老的自己才是最可怕的殺手,因為他們完全了解年輕時候自己的一切想法、一切思維,甚至還有各式各樣針對性的陷阱,讓他們無力招架。
這可能是史上最緩慢、最仁慈,卻最了解獵殺對象的“殺手們”。
深夜的校園裏,廁所鏡子中出現的充滿血絲渾濁的雙眼、迎面遇到滿面溝壑的自己、哀嚎與怒吼……
都是這部“恐怖片”的賣點。
在經過兩幕非常驚悚恐怖的逃生環節之後,第三幕的時候,真相才逐漸揭開。
主角奔至一個廊橋,每塊瓷磚都代表了他一生中做過的那些抉擇,主角想要逆轉一切,他必須重新“完美”地走過一生……
踏上廊橋的一瞬間,他被拉回了現實世界。
一切似乎只是一場夢——但真的是一場夢嗎?
本以為一切都會向好的方向發展,但老去的自己的幻影如影随形,幾乎逼着主角們做出與之前一生完全相反的決定。
鬥轉星移之間,人至中年,主角們發覺自己過得并不快樂,而與那場恍如隔世的“逃殺考試”相比,如履薄冰的人生似乎更加恐怖。
而當他垂垂老矣的時候,某家科技公司忽然推出了一款游戲——只要在游戲中獵殺掉年輕的自己,就可以在游戲中重新活一次。
主角義無反顧地,進入了那場游戲。
他希望再“重修”一次,而這一次,他要選擇最放蕩自在的人生。
他就這樣,成為了另一場游戲的“獵殺者”,獵殺的“對象”,依然是十八歲的自己。
但直到最後,他已然分不清,自己只是游戲中一個“年輕時自己”的數據,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
最後,他站在學校的頂樓,看着無數年邁的獵殺者在追捕年輕的自己,忽然陷入迷茫之中。
到底什麽樣的人生才算是好的呢?
這個問題,也許永遠沒有結尾。
但太陽升起來了。
它每天都會升起。
就像是這世界上沒有永遠年輕的人,但永遠有人正年輕。
他們總會行差踏錯,虛度光陰,但只要能沐浴在真實的陽光之下,怎麽都不算是糟糕的一生。
[完]
……
故事的構思雖然有點複雜,但校園恐怖的賣點充足,也避開了鬼之類的審查元素,主題也很簡單——“重來一次,你未必會過得更好”。
我們不必太過擔憂年輕時候的浪費時間,因為無論如何,年齡大了之後都會“後悔”。
喬翼橋感覺自己在創作的時候,似乎和自己達成了某種和解。
只要他還在呼吸,也許每分每秒,都不算是錯付。
恐怖片如果想出現一些恐怖畫面,又不能有真實的靈異和鬼,那麽只能付諸于精神分裂或者大夢一場了。
但喬翼橋想用一個比較新的科幻設定來解決這件事。
過審是第一位的。
如果一個片子無法過審,那就什麽也沒有了。
而且這個電影還有個好處,就是省演員。
所有中老年的自己都将由特效化妝後的演員自己飾演。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這也能成就演員。
寫完這個大綱之後,喬翼橋松了一口氣。
這就是他想做的故事。
有了這個故事,他在燕京的這段時間,也不算是“虛度光陰”……吧?
……
三周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喬翼橋接到了吳總監的電話,來到了博記,看看特效的成果。
一場泥石流的戲其實很快,大概也就兩三分鐘,其中需要特效的部分更是很少。
但就是這個工作量,也讓吳總監的組別做了三周。
喬翼橋來之前其實在行業裏打聽過了。
這個時間能做出來,已經算得上是行業裏比較快的了。
喬翼橋跟吳總監看完了這場戲。
說實話,和他預想的差不多,沒有什麽驚喜的,也沒有讓他很不滿意的地方。
看完之後,吳總監問:“感覺怎麽樣?”
喬翼橋如實回答:“挺好的。”
“那就好,”吳總監笑得跟花一樣,“畢竟喬導本身的素材很好,我們這也就是錦上添花,您要是能滿意,我們就可以繼續合作……”
話音未落,吳總監的電話忽然響了。
“不好意思,我先接個電話。”吳總監說道。
喬翼橋點頭:“請便。”
然後,吳總監就接着電話走了出去。
“吳導啊,您的特效已經做完了百分之八十啦,不快不快,您的素材好,我們才這麽努力做呀……”
喬翼橋:“……”
嗯,看來這位吳總監,見誰都是這一套話術。
吳總監這個電話接的有點久,喬翼橋顯得無聊,就重新拖動進度條,反複觀看這段素材。
但重新看了兩三遍之後,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怎麽這泥石流,這麽像是兩三秒鐘的特效複制粘貼的?
他瞬間湊近了屏幕,又仔仔細細看了幾遍,最終确認了,這泥石流正經大概只有前面的兩三秒,後面的就是這兩三秒循環播放。
喬翼橋皺了皺眉。
他不太滿意。
但這還不是最讓他感到不爽的。
他點開時間線上,泥石流的那段素材,發現了一個時間編號“20xx0618”……
這個20xx年的時間,是三年前。
喬翼橋也并非不懂技術的人,他之前學剪輯的時候已經學了一部分關于特效軟件的操作。
于是他點開了這段素材的後臺。
瞬間愣住了。
這段素材在過去的三年中被用過四次。
也就是說,這不是一段為了《高牆倒塌時》原創的素材。
喬翼橋本想看看這段素材還用在哪些項目中。
但這再往下的操作,就有點犯法了,喬翼橋還是沒動。
正好,吳總監回來了。
“你看着覺得怎麽樣?”吳總監笑着,“如果可以,我們就繼續往下推進啦?”
“不急,”喬翼橋說道,“我怎麽覺得這段素材有點眼熟?”
吳總監的笑容瞬間凝固在了臉上。
“您這段素材不是這三周做的吧?”喬翼橋又問,“之前還給別的項目用過?”
吳總監擠出笑容:“您……懂特效?”
他沒想到一個導演會查到這些消息。
所以根本沒太在意。
“您這段特效是三年前做的,這三年裏還給別的四個項目用過,”喬翼橋搖頭,“不過具體是哪些項目我就不問了。”
“也不是什麽大項目,都沒您這個好,”吳總監擦擦汗,“但我們行業裏都是這樣的,這就叫‘借’素材,您放心,特效素材是沒有版權的,或者說版權都在我們自己手裏,一點風險都沒有。”
喬翼橋冷笑:“這也是行業裏的潛規則?”
他之前只讓鬼斯去問片場的潛規則了,林林總總好幾百條,沒想到特效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是呗,大家都這麽幹,”吳總監解釋道,“而且您想,您這就是一場普通的泥石流,根本不需要花什麽功夫重新做——哪場泥石流不是泥石流啊,您說對不?”
喬翼橋沉默了。
吳總監說的似乎也有點道理。
“我們這重新貼素材也是費了不少功夫的,”吳總監又道,“您要是看完覺得心裏不舒服,咱們價格上還可以再商量商量。而且,甭說是我們了,你看現在那些科幻片,好多什麽星球、飛船甚至好多群演貼人的建模都是共享的,大家都這麽幹,真的沒什麽問題的。”
是啊,大家都這麽幹,特效素材也沒有版權問題。
但難道,這樣就是對的嗎?
喬翼橋不能茍同。
“雖然你以為泥石流都一樣,但我告訴你,并不一樣,”喬翼橋拖動進度條,“這裏的降水量遠遠達不到這麽大的泥石流的效果,而且泥石流上面飄着的樹葉,以及土壤的顏色,都不是阿壩地區附近所應該有的。”
吳總監嘆氣:“哎呦,這鏡頭就幾秒鐘,觀衆哪會看的那麽細啊?”
吳總監說的不無道理。
沒有人會像導演一樣,對泥石流的流速、土壤的顏色甚至是樹葉的形狀這麽較真。
但喬翼橋不願意做這種欺騙觀衆的事。
哪怕只是最微小的欺騙都不可以。
“也許這個鏡頭沒有人在意,但如果貴司都是這個态度,一定會有別的問題,到時候會有人在意的,”喬翼橋也嘆氣,“我想我們還是終止合作吧。”
吳總監急了:“要麽說您是新導演呢!我們和多少大導演都合作過了,這麽操作從來沒出過問題,怎麽到你這兒L就不行呢?我都說了價格可以商量了!”
喬翼橋搖頭:“我在意的是态度問題。”
“那我向您打包票,你出去,找別的特效公司,也是這麽操作,”吳總監的笑容瞬間消散了,“甚至比我們還過分,價格比我們還高呢!”
“多說無益,”喬翼橋已經起身離開了,“請貴公司删除一切我的項目的源文件,回頭合同的事會有專人來對接的,告辭。”
吳總監還在說着什麽。
但喬翼橋已經不在意了。
他走出博記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今夜的燕京霧霾很重,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寒風瑟瑟,喬翼橋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是自己太較真了嗎?
也許觀衆真的不會在意這些細節呢?
喬翼橋搖了搖頭。
現在不是後悔的時候。
他的當務之急,是找到一家新的特效公司。
一家願意尊重他和自己作品的特效公司。
之後的三天裏,喬翼橋又逛了七八家大大小小的特效公司。
但只要喬翼橋問“會不會借素材”這個問題之後,合作都進行不下去了。
工期一誤再誤,喬翼橋甚至都想自己成立一家特效公司了。
這樣才算自己走完了影視工業化的全流程。
但無論是人還是設備的投入,亦正娛樂現在都遠遠達不到。
這事兒L急得他晚上都有點睡不着,翻來覆去的想辦法。
幾天之後,他幾乎把燕京的特效公司都見完了。
沒有一家願意給他肯定的“不會借用素材”的回答。
喬翼橋回到青旅之後,正苦惱着,忽然,整間屋子一片漆黑。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聽屋子裏傳來一聲粗重的“握草”。
是遠處那張床的那位不修邊幅的中年人喊出來的。
喬翼橋還以為他受傷了,趕忙問:“沒事兒L吧?”
“沒事兒L……”對方的回答很無力,“我筆記本沒電了,正說着要充電呢,竟然停電了,幸虧我點保存了。”
這是三周以來,兩個人的第一句對話。
喬翼橋耐不住好奇,問:“你一直在弄電腦,在做什麽啊?”
“做作業啊。”那男人回答道。
“作業?”喬翼橋不免覺得奇怪。
雖然說是不能以貌取人,但這位男人的發際線看上去确實是經歷了一些滄桑的。
“是啊,”男人推推眼鏡,“我是電影學院影視技術系大三的學生。”
“啊……”喬翼橋有點驚訝,這位仁兄竟然才大三。
但他随即反應過來。
影視技術系?!
“你做的是學校的作業嗎?”喬翼橋又問,“為什麽不在學校裏做?”
“學校機房都滿了,”男生回答道,“我搶不過。筆記本電腦雖然配置差了點,也能勉強用用。”
喬翼橋不解:“為什麽都滿了?”
“有個比賽,我們系好多人都參與了,”男生回答,“就是做一段特效的那種比賽,每年好多呢,這次獎金也高,足足給五千塊錢!”
給五千塊錢做特效的比賽?
喬翼橋福至心靈。
這世界上沒有比大學生更便宜且認真的勞動力了!
喬翼橋瞬間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