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蘭因絮果·十二
蘭因絮果·十二
“我有分寸。多謝你。”靈吾謝過鹿循,帶着人進了下城。
為了提高效率,二人決定分頭行動。
鹿循有些不放心,便帶着姜厭,跟着靈吾走了半條街。
靈吾作為天都的上仙,對下城的熟悉遠高于鹿循,很快便借着天衍陣的指示,尋出一只人偶。
那名人偶已經與一名女子成親。女子見自己相伴多年的夫君竟是沒有生命的人偶,悲痛欲絕。
靈吾先是安撫女子一番,見女子情緒穩定後,又分撥了一個女修士陪伴女子,避免女子在無人之時胡思亂想。
鹿循見靈吾處事得當,并未被情緒影響,便帶着姜厭去了另外一條長街。
這條長街是處熱鬧的坊市,人群來往熙攘,流動性極大。
鹿循帶着姜厭躍上一處塔樓,坐在樓頂,等待人流彙聚。有了上次的經歷,他這次上塔前,專門看了眼匾額,确認這是什麽樓。
好在這只是一處專司供奉古神的木塔。
只是天都與下城的矛盾影響了古神信仰。這塔缺少香火供奉,此時顯得破舊而荒蕪。橫梁上結了蛛絲,牆體遍布青苔,瓦片縫隙處頑強生長出一些無名雜草。
鹿循瞧見,略有些感慨。
仙人入世,扶危濟困,本是好事。
但人間自有它運行的規律,仙家修士過度與人間捆綁,諸如天都,難免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
不如任其發展。鹿循這般想着,搖頭驅散這無端的思緒,負手而立,拓開天衍陣,仔細觀察腳下長街的情況。
姜厭看不出端倪,百無聊賴地坐在鹿循身邊,擡眼望着鹿循。
不得不說,他非常習慣用這樣的視角觀察鹿循。
從前在問仙頂,鹿循也如這般站在崖岸,靜觀風雲流變。姜厭不知天時,不信命數,卻喜歡陪伴鹿循坐在問仙頂的崖岸。
鹿循望天,他就望鹿循。
他想,應當沒人比自己更長久地仰望過鹿循。而這樣的仰望始至五年前。
彼時魔界被仙門入侵,姜厭原本打算以身為祭,啓動魔界的湮滅之陣,拖所有入魔界的仙門修士一道去死。但不等釋咒法,鹿循走入了魔宮大殿。
一身青衣的白發仙人就這樣強橫地闖入了他的視線。他在那一瞬間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渴望,想要與眼前之人永遠在一起。于是他隐藏身份,跟着鹿循回了水雲天。照他的願景,他想做鹿循的男人。
但鹿循修無情道,要做他的男人太難了,姜厭只得退而求其次,與鹿循成為師徒。
他本是滿足的,可惜師徒二人之間多了個江城。而今突然沒了江城,姜厭本該高興,但鹿循做出的決定總是出乎他意料。
鹿循要“飛升”。
照陸臨風的暗示,這件事的結果無論是好是壞,鹿循都将與他斬斷師徒緣分。而後這世間,便只留他姜厭一人了。
姜厭念及此,突然有些惶恐,眼底閃過一絲不甘心。
若鹿循此行目的是為飛升,那姜厭絕不會阻止他。
但是,若鹿循此行的目的是為了應某種劫難……那他絕不會允許這樣的天命或因果落實。
他想要鹿循好好活着,絕不讓任何命數将其生命奪走!
……
“咔”
塔頂一片瓦突然被人踢動,發出一聲輕響。
鹿循垂眸,發現姜厭抱着雙腿,把自己的頭深深埋進了臂彎之中。
微風拂過,姜厭頭頂的碎發便随風晃動,看着有些可愛。
但鹿循能感覺出來,姜厭此時的情緒并不高,周身都籠罩着一種極其壓抑的氣場。
又怎麽了?
鹿循眸底浮現憂色。
恰這時,姜厭懷中的兩只小紙片人忽然鑽了出來,攜手飛入樓下的坊市。
姜厭察覺,當即擡頭,有些意外的看着已經飛遠的倆紙片人。
“師尊……”姜厭擡頭看向鹿循求助,誰料正與鹿循的視線撞上。
師尊在看他?
姜厭意外地睜大雙眼。
鹿循自覺失态,以手抵唇,輕咳了聲。
姜厭眯眼,幽幽看着鹿循。
鹿循察覺姜厭釘在身上的視線,當即啓唇尋了話題打斷姜厭的思緒。
“去把那倆小家夥找回來。別吓着下面的百姓。”
“嗯。”
姜厭應下,但還沒起身,就見那倆小紙片人自己飛回來了。
它們費力地抱着一串鮮紅的糖葫蘆,飛到姜厭的面前,示意他吃。
姜厭愣了會兒才明白是自己方才的情緒影響了它們。它們去尋了糖葫蘆,想要安慰他。
倆小紙片人見姜厭久久動作,紛紛偏了偏頭,面面相觑,似乎在好奇,姜厭的情緒怎麽突然變好了?
姜厭趕緊從紙片人那裏接過糖葫蘆,末了對鹿循道:“它們也同師尊一般,把我當小孩兒哄。”
鹿循見姜厭肯主動同他說話,松了口氣,不動聲色道:“你才多大?在為師眼中本就是小孩兒般的年紀。”
姜厭在魔界就呆了近百年,年歲也不算小,但比之快三百歲的鹿循确實小上許多。他不接這話,拿着糖葫蘆咬了口。酸甜的味道在口腔彌漫開,內心的酸澀得以緩解。
姜厭用另一手撈住兩只紙片人,放在掌心輕輕摩挲,“師尊曾說它們沒有意識,如今相處下來,我倒覺得它們很有靈性。”
紙片人們躺在姜厭的掌心,享受着他的撫弄,十分餍足。
鹿循抿唇,并沒有反駁,“萬物有靈。你日日将它們納在懷中溫養,它們生出靈智也不足為奇。”
“是嗎?”姜厭把紙片人收回懷中,狀似無意道:“我最初還以為它們也如下城那些人偶,是人為操縱的。”
鹿循背在身後的手指微微一蜷,随即平靜地看向姜厭。
姜厭咬下一口糖葫蘆,向鹿循輕笑,“現在看來,是我想錯了。”
“你……”鹿循受了姜厭這番刺探,忽然笑了起來,擡手懲罰似地揉了揉姜厭被風吹得有些淩亂的頭發。
亂發垂到額前,遮住了姜厭陰沉的雙眼,讓他看起來有些像有些憨厚的狗子。
鹿循忽然想起前世姜厭的窘事,一時沒忍住,蹲下身放聲大笑。
“師尊……”姜厭一把将頭發撩至腦後,不解地看着鹿循。
鹿循笑起來極為好看,整個人的氣質為之一變,有些山間麋鹿的頑皮與靈動。
姜厭看得出神,一時忘了自己原本想說什麽。
時間仿佛過了很久,鹿循止住笑意,坐到了姜厭的身邊。坐下時,鹿循身子偏了一瞬,肩膀蹭到了姜厭的手臂。
姜厭定定看着鹿循。
鹿循轉手,擡手指着他胸口,正色道:“姜厭,為師沒有操控它們。它們這般,是因為喜歡你。”
姜厭看着鹿循白皙如玉的手指,聽着那句喜歡你,耳根倏然一熱,怔怔咬了口糖葫蘆,咔咔咀嚼。
師尊的小物喜歡他。
那師尊……是不是也有可能……
姜厭的思緒再度溢散,心情瞬間好了許多。
鹿循見狀,不再管姜厭,開始運轉天衍陣。
日薄西山,鹿循帶着姜厭,拎着今日在坊市搜尋到的三只人偶,去與靈吾彙合。
另一條街,靈吾帶着修士,壓着一群人偶返回天都。他今日帶了許多修士來下城,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氣将剩下的三條街市都掃了,共揪出十五個人偶,收獲頗豐,走在街道上氣勢肅穆,叫人群不敢靠近。
恰此時,一名男子高聲喝道:“仙人留步!”
靈吾尋聲望去,一高個男子綁着一個婦人,從人群中竄了出來,攔住了靈吾的去路。
那男子雙眼通紅,看模樣十分着急。
他先是一一看過修士壓着的人偶,随即指着一名青春貌美的女相人偶,焦急道:“放開她!放開我娘子!你們抓錯了,這只才是人偶!”說完,他将手裏綁着的婦人往前一推,“你們抓她!快抓她!”
婦人跌倒在地,因被布團堵着嘴,無法說話,只能搖着頭,絕望落淚。
靈吾不明就裏,細問男子何出此言。
男子指着地上的婦人,解釋道:“仙尊容禀!這人偶不知使了什麽妖術,竟與我娘子的魂魄互換,她現今占着我娘子的殼子,要我娘子去做替死鬼,幸得我晚間回家發現不對,才将此妖物綁來見仙人!望仙人查清此妖術,歸還我娘子!”
“唔……”婦人聽得此話,拼命掙紮搖頭,似有話要說。
靈吾擡手施法,解了嘴上的束縛。
婦人當即放聲痛哭,絕望道:“仙人,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你莫要信他!他是被偶人蠱惑,又厭了我,要以我性命來保那偶人啊!”
“你這妖物安敢在仙人面前胡言亂語?快快還我娘子身軀!”男子痛斥婦人,焦急萬分。
靈吾見狀,因不熟悉人偶本事,故難以分辨二人話語孰真孰假。
他略作思付,召來一名修士,“去請七尊。”
“是。”
修士快步離去。
靈吾對男子道:“暫且等候。”
男子眉頭一皺,急不可耐:“到底在等什麽!這分明是個妖物,我有人證!”
男子沖人群大喊:“岳父岳母,快來,難道你們不想救娘子性命嗎?”
他面向之地,人群如潮水褪去,很快顯出兩名老人來。
婦人一怔,癡癡喚道:“爹,娘……”
男子見了老夫妻,忙把他們二人拉扯到靈吾面前。
“快,快同仙人說,這不是你們的女人。”
兩個老人十指緊扣,他們聽見男子的話,看着地上絕望的婦人,眼裏蓄了淚花。
男子催促道:“快啊!快說!”
兩名老人被吼得一顫,忙不疊點頭。
女子簡直難以置信,絕望道:“爹、娘……為什麽?”
兩名老人見婦人這般,連忙背過身去。其中的婦人還偷偷用手背抹淚。
“你少在這兒恐吓老人!”男子迅速一腳踹在婦人脖頸,婦人一時受不住,暈了過去。
男子随即攬過兩名老人,寬慰說:“岳父岳母不必傷心,我們一定能救下娘子。”
兩名老人點點頭,随即用手推搡男子。
男子拍拍兩名老人的肩膀,随後再次看向靈吾,拱手道:“望仙人明鑒,擒拿妖物,釋放我娘子。”
靈吾眯眼,擡手讓一名修士去查看婦人的傷勢。
男子見狀,不解道:“仙人為何憐惜妖物?難道這妖物與天都上城有關系?”
男子到底還是急了些,見自己說話不管用,竟開始攀咬天都。
靈吾不以為然,冷笑道:“即便如你所說,是妖物占據了你娘子的身軀,可這身子到底是你娘子的,你為何能對其下此狠手?”
男子表情一僵,“我、我……一時情急,忘了!”
靈吾當即翻了個白眼,“是忘了還是別有用心,待會兒叫七尊用衍術一查便知。”
男子臉色大變,眉頭緊皺,腳步不安地挪動。
靈吾将這些盡收眼底,心道此人實在太過愚蠢,說話做事簡直錯漏百出,讓人一看就知所言不實。
只是……他為何要這樣做呢?
靈吾心中疑惑,命人将男子壓下,耐心等候鹿循的到來。
不多時,鹿循便領着姜厭來了。
靈吾瞧見立即迎了上去,拉着鹿循說了此事的經過。
鹿循掐指一算,眉心一皺,看向男人的眼神中多了一絲厭惡。
“如何?”靈吾問。
鹿循道:“真相同符尊猜的差不多。這男子厭惡了自己的妻子,又心儀他方才指認的人偶,所以想要借此事置妻子與死地。”
靈吾一默。
那男子當即反駁道:“你胡說!我看分明是你們勾結妖物,想要控制下城的百姓!”
那兩名老夫妻也連連擺手,向鹿循祈求,“仙人不可亂說啊,我們女兒确實是被妖物上身了!您快收了她吧。”
靈吾看向鹿循。
鹿循道:“他們确實是這婦人的雙親,但他們唯一的孫子在女婿手上。”
靈吾表情徹底沉了下去。
男子則拼命掙紮起來:“你撒謊!你們這些仙人都幫着妖物撒謊。”他說完又看向四周的人群,喊冤:“別信他們!他們污蔑我!我的娘子就是被妖物換了身體,大家千萬別被這些惡仙蒙蔽了,否則下次遭殃的就是你們的親人!”
人們圍觀看戲,不大相信男子,也對修士抱有懷疑。
鹿循無視嘶吼的男子,轉身對那對老夫妻道:“你們的孫子在城東破廟,生命無虞,去接他吧。”
老夫妻一怔,看向婦人面露愧色,但最終什麽都沒做,快步前往城東。
有好事者跟着去一探究竟,真相很快就會浮出水面。
男子堅持,面色灰敗,當即跌坐在地,驚恐地看着鹿循與靈吾。
靈吾見此包藏禍心的負心漢,眸色一沉,一道淩厲的雷符出現在他手中。
鹿循瞧見,忙握住靈吾的手,搖頭道:“不可,他是凡人,你若傷他,必引雷劫。”
靈吾壓下怒火,問身旁修士,“照下城的規矩,這種人當受何種刑罰?”
修士搖頭,表示不了解。
一名百姓道:“他綁架他人、污蔑妻子、包庇妖物,當逐出星落城!”
天都下城沒有統治者,凡人自治而居,律例也是經公投推出。
經過多年發展,下城的死刑與酷刑都被廢除,最高等的刑罰便是流刑,即逐出下城。
下城的生活雖然負擔重重,但還算安穩,只要肯努力就能在城中安身立命,不用擔心流離失所。而下城之外,則是百裏荒原,難見人煙。被逐出下城的人,終其一生,不得返回下城,只能在荒原與野獸搏鬥。
靈吾聞言,收了雷符,将男子交于下城的凡人處理。凡人們接過負心男子,給修士讓出了道路。
靈吾垂眼,領着一行修士往外行去。
“啊——!”行動間,被拘押的男子突然爆發巨力,掀飛擒拿他的凡人,向修士們撲來。
靈吾頭也不回,當即丢出一張雷符。
“轟——!”
一聲巨響,男子不及慘叫,瞬間化為飛灰。圍觀人群驚叫着,如潮水散去。
天空雷雲集聚,一場聲勢浩大的雷劫悄然醞釀。
鹿循當即皺眉,不解地看向靈吾。
靈吾毫不在意地輕笑,沖鹿循揮了揮手。
“讓開吧。人都得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