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海的女兒(十七)
海的女兒(十七)
第一縷朝陽正在刺破黑暗,緩緩升起于天幕中。
绛雲還維持着半跪着懷抱的姿态,然而她的懷中早已空無一物。
绛雲感覺自己原本跳動的心髒也随着丹朱的消逝而缺失了。
她的母親,她在這個世上血緣關系最深厚的人,她的引領者,她的保護者,她的精神支柱,消逝了。
常自然終于能拿回他的醉和春了,這病明劍因為吸收了異族的血液而變得瑩潤,劍尖甚至因此開出了一朵太陽一樣的小花。
喜潔淨的常自然皺了皺眉,把那朵花從劍身上掐下來,又幹脆利落的丢給了眼神空洞,仿佛已經失去靈魂的绛雲。
“喏,你母親最後的遺物,帶着它一起死亡吧,這樣說不定你們母女倆還能在奈何橋邊再見一場。”白珠珠漫不經心的說道。
常自然則煞有介事的點點頭,醉和春再度起勢,要趁機把這只一直在作怪的鲛人殺掉。
绛雲看着眼前這一對天造地設,情投意合的璧人,那雙非人的藍色瞳孔直勾勾的盯着他倆,那期中慢慢從碧藍變到深藍近黑的顏色讓人不寒而栗。
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消失,又好像有什麽東西在重生。
白珠珠心一跳,敏銳的直覺立馬讓她轉身看向陪伴在身邊的常自然:“常小明,夜長夢多,我們快”
話還沒講完她就感覺自己脖頸一涼,然後是劇烈的灼燒感與疼痛感。
發生了什麽…?
白珠珠駭然的張大嘴巴,卻發現自己的視線不受控制的颠倒,從俯視到平視再到仰視,最後跌落塵埃。
她看見自己的身軀仍然好端端地立在原地,只是脖子以上的部位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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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頭在哪去了?
很快,白珠珠便從常自然驚惶的眼睛裏看見了自己此時此刻的倒影。
噢,原來她的頭在地下呢———她被什麽韌而細的東西一下就割穿了腦袋,碗口大的傷疤正在不間斷的噴血,底下的頭顱則開始視線模糊。
有一個快的她看不清動作的身影盤旋在她和常自然周圍,只一下就劃了她的腦袋,然後是她潔白的妖丹染血,被挑出來後随意抛棄在一邊的場景。
白珠珠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妖丹竟然如此小,比之一粒黃沙也大不了多少,她明明是家族裏最有天賦的一只小狐貍,人人都很喜歡她的。
接着是心髒。
她看見那道鬼魅的身影用一把黃金色的小刀劃開了她好好保護着的胸口,徒手将她還在緩慢跳動的心髒掏挖出來,扯斷血管,然後遠遠一扔———“嘭”一聲輕響後,這團爛肉就被挪動的黑影吞噬,再不見蹤影了。
而以上這一切不過在三息內完成。
绛雲面無表情甚至有些嗜血的興奮,常自然緊鎖眉關目瞪口呆,不自覺往後微微退了一小步。
绛雲左手扯着從鲛绡中拔下來的鲛線,右手握着精巧的黃金匕,慢慢說了兩個字:“還有你。”
第一步,她召來一大群五顏六色的水母,讓本就心神恍惚的常自然更加疑神疑鬼。
第二步,在常自然揮劍亂砍的同時,绛雲提着鲛绡線故技重施,悄無聲息的逼近常自然暴露的後背。
第三步,受天道嘉愛的常自然福至心靈的偏頭,極限躲開了這道無聲的攻擊。
第四步,中了計的劍修将自己的心髒顯露在鲛人绛雲的視線範圍內,剛巧把自己最大的弱點暴露在敵人面前。
绛雲當然不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這一瞬間她不再是故事裏美貌純潔的,為了愛情将身體化作花路,鋪滿愛人走向高位的小美人魚,而只是一個痛失至親,将悲傷化作憤怒,窮盡手段計謀向修士複仇的鲛人女兒。
绛雲将小巧而鋒利的匕首狠狠捅入常自然心口處,并在其中狠狠轉動了好幾圈,直剜的血紅碎肉噗呲噗呲都掉了出來,逸散在海水中。
“你的血其實也沒什麽不同的,都讓我惡心。”绛雲如此說着,将再無反抗之力的常自然一拳打倒在地,激起了好多細小的沙。
绛雲不能像人類一樣雙腿合并跨坐壓迫在他身上,幹脆抽出醉和春,讓常自然自己最寶貝的配劍變成殺死自己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将黃金匕妥帖的取下,确保哀鳴的醉和春徹底釘死不斷扭曲嘶吼的常自然,眉目間這終于又活躍了一份往日的輕快。
绛雲勾起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邊劃破常自然光潔的脊梁挖他的靈骨邊告訴他:“聽說人類有一個俗語生則同衾,死則同穴?那只狐貍就死在這,但是不巧,你沒有機會和她藏在一處了。”
“白珠珠我還能勉強留她個全屍,”
“但是你得死,而且是不得好死。”
她看着常自然憤恨的眼神,微笑的弧度更大:“沒有什麽其他理由,只因為我願意,我想怎麽幹就怎麽幹。”
她驟然逼近绻縮的劍修英才,單手将他的脖子扭過來,惡狠狠的說:“你們居高臨下,以戲弄諷刺他人為樂,草菅人命的時候不也是這麽開心嗎?!”
“啪!啪!啪!啪!”绛雲左右開弓,照着常自然俊秀的臉龐就狠狠扇了下去:“你以為你是什麽聖人嗎?你有什麽資格,你憑什麽資格來質疑我評判我殺害我,來毒害鲛人一族?!”
“我們從來與世無争與人同善,在湍急的海水中救下你我難道有要報酬嗎?在沙灘上和你唱歌跳舞難道是我強迫你的嗎?在帶你走前我難道沒有問過你意見嗎?”
“這一切都是你默許的,你別想否認!”
“白珠珠固然有錯,你才是罪魁禍首!”
绛雲越想越氣,一個大翻身把常自然甩到大礁石上,用手壓住他細弱的脖頸,對着他的頭就是砰砰砰幾十下。
“我讓你默認,讓你不長嘴,讓你目中無人!”
“你才是真正該死的人!白珠珠只不過為虎作伥!”
伴随着最後一聲碰響,常自然的腦袋,裂開了。
他的正額開了一個大口子,那恐怖的力道幾乎要以此為頂點震碎他整個腦袋。
她抽空還搬了一塊體型要小一點的石頭,雙手懸空将它砸向了常自然不可言說的部位。
“它們都是罪惡的,都不能要。”
“天之驕子,不過如此。”
常自然這時整個人已經變成了一攤肉泥堆了,他額頭重傷,心髒破碎,下身稀爛,根骨不再,下一秒就要駕鶴西去。
绛雲這時候終于露出了從前那種熱情的笑容,她幾乎是懷着虔誠的心靈将常自然大卸八塊。
頭被砸的稀爛,身體被扔給過路的鯊群解饞,兩只手被倒入深不可見的地下溶洞中,腿則被從懸崖上抛了下去,充當做魚苗的溫床。
真好啊,绛雲想,她終于做到母親一直耳提面命的要求了,所以…她應該能真正安息了吧?
黃金匕溫柔的貼在她的胸口,就好像母親在溫柔的撫摸着她,告訴她,小公主長大啦。
可是,可是為什麽,绛雲覺得自己還是悶悶的疼呢。
绛雲攥着匕首,廢勁的擺動斑駁難看的殘缺魚尾,慢慢向領地走去,她還得履行自己的責任,擊退外來入侵者。
但她真的很疼,好疼啊嗚嗚嗚,就算殺了常自然和白珠珠又能怎麽樣?他們賠償不了已經造成的傷害,換不回丹朱的命,更別說還有其他被生生折磨致死的族人。
原來她曾經還有父後和哥哥,原來她還有很多很多的雄性長輩,原來她們鲛人族曾經這麽繁榮而強大。
但是現在,她沒有母親,也沒有家了。
以後也不見得會存在。
绛雲真的很想流淚,但是她的淚已經在母親消散的那一刻落下了,因此她現在只能紅着眼眶,而不能更直觀,一嚎嚎大哭的方式表達她的痛與苦。
無憂無慮活了一百多年的小公主,這一刻奇異的明白了“悲傷”的含義,只有人類才擁有的複雜感情這時候突然一股腦兒向她湧來。
然而晴空變暗,風雨呼嘯,自上方突然出現的強大威壓打斷了她的自我悔恨與緬懷。
這道威壓不同于她感受過的任何一種,是飄渺的空虛的,但是擁有碾壓式的強大。
它毫不留情的壓迫着她,而绛雲的掙紮無異于一只想撼動宇宙的螞蟻。
绛雲猝不及防吐了一大口血出來,來自靈魂深處的壓迫更使得她臉色發青,幾欲昏厥。
“鲛人,你背棄了你的命運。”
随着這道冰冷無情的語言強硬地灌入她的腦海裏,绛雲突然憑空看見了一段詳實的畫面。
從她救下常狗開始,到兩人相知,到神靈給予她黃金匕讓她殺了違背誓言的常狗,到這為止,一切都是曾經發生過的歷史。
不過绛雲不期然看見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走向:她捏着這把小刀,不知如何是好,她舍不得常自然,但也不想死,于是她找到了在海灘上賞月的常自然與他陪伴着的白珠珠。
常自然看到她,很高興的笑了起來,對身旁的佳人說到:“我之前跟你說的就是她,绛雲,你們倆實在長的很像,性格也一樣。”
白珠珠看着浮出水面的绛雲也笑了,她半挑剔的打量她的臉邊輕輕用拳頭錘常自然:“緣分竟然真的這麽奇妙,你還真沒說假話哈哈哈。”
“但是可不能說我和她長得像,沒有那個姑娘是願意做別人倒影的,知道嗎?”
常自然順服的點點頭,又轉向給绛雲道歉:“對不住了阿雲,是我頭腦沒分寸,別往心裏去。”
“對,阿雲姑娘,來,上這兒來坐,我們一起聊天呀。”
绛雲苦澀一笑。
如果這兩個人都是薄情寡義忘恩負義之輩,她大可以一刀兩斷殺了他們。但是他們偏偏通情達理善解人意,還主動邀約她玩耍,心地其實非常善良的绛雲實在是不能下手,她忍受不了罪惡感。
這一夜,她躲在礁石後面,靜靜随着海水漂浮了一整夜。
天幕變明之際,绛雲再度來到了常自然和白珠珠的身邊。
彼時這兩人已經熟睡,高潔秀直的年輕劍修抱着毛茸茸的白狐貍窩在綠樹下,閑适而溫暖。
深海之中,她所有知道這件奇遇的長輩都高高的豎直魚尾,不斷傳音來讓绛雲殺了這個奪走她芳心的可惡人類。
但是绛雲只是靜默。
她看着交疊的一人一妖,悲傷的想。
[我太愛他了。]
母親尖銳的喊叫幾乎要刺穿她的耳膜:[快下手,趁他們現在睡着了!]
[用那把匕首刺穿他的心髒,你就可以回來,回到我們的身邊。]
绛雲舉着匕首慢慢靠近毫無防備的兩人,刀尖越來越靠近常自然的有力跳動的心髒。
但她停在了那個位置,并沒有繼續接下來的動作。
她将匕首撤下,凝視着他。
有鲛人懇切的勸說聲圍繞在她的耳邊,但是绛雲置之不理,只是慢慢低下頭,慢慢靠近熟睡中的劍修。
她的唇虛虛停在他的眼上,烙下一個輕柔的吻。
化為浪花,化作泡沫,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靜靜枯萎。
畫畫到這裏就結束了,那道莫名的聲音再次重複到:“鲛人,你違背了既定你的命運。”
第二段畫面是白珠珠向神靈求願的場景:
“當然,我會讓你的願望實現的。”
“但我的報酬是你的心。”
———那個威嚴的聲音告訴绛雲:“你把她的心挖出來了。”
“她已經給予了她的報酬,所以現在,你要接受天罰。”
“因為你反抗了自己既定的命運,殺死了自己的男主角,還妄圖憑借一己之力抗衡神明的力量,所以你将被施予天罰。“
“你将以最凄慘,最無助,最荒唐的方式化作泡沫,消失在深海裏面,鋪在那兩人往生的黃泉路上。”
語畢,整個世界開始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