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還是那般晴好的天

今年東君來得甚早,還未至二月,滿城的花樹便都打了苞。搶了先的都早已夭夭地開了一樹,風一過,枝子左右擺得歡騰,花便窸窸簌簌地落上一地。絲毫不見得春寒料峭的模樣。

這般天氣,連燕子都歸來的早些。

照理來說,此時當是賞花賞景的好時候,街上行着的公子小姐無不是或舉着折扇裝風流,或捏着團扇作嬌羞,倒有一人十分特別,只自顧垂頭,步子邁得極緩極慢,卻好不自知。心裏頭反倒是糾結着這路雖有些年頭不曾走過,怎的長了許多。

一陣春風襲來,掀了她的衣袖,幾片花瓣和風而來糾上了她的肩頭。

她驀一怔,停了步伐。

只因着這一春暖風突令她想起一個同這個時節一般的名字來,輕悄悄地從她的心尖上襲過,不曉得究竟是該懷念,還是不該。

雲華有些惘然,攥着方才被風吹起的袖角,不曉得自己從那般遙遠的地方跑來做什麽。自己分明生于姜國,又因着什麽緣由,偏生要跑到這千裏迢迢的觐國皇都的大街上來?

這般思忖,卻愈加迷茫,可總得給自己找個出因由來,于是只得感慨,自己好歹也在這片土地上待過五六年這般長久的光景,若說是來懷念自己的總角年華,也是該的。

再者這觐國上下皆以花樹為奇,方沾春月,便滿城皆嘩拉拉地開上一樹嫣然,绛紫緋青,灼灼夭夭,一簇煙霞。是以春月,入了觐都的人大抵會恍惚自己是誤踏了仙境。尤是過了風,滿城滿街便都着了厚重的花蘼,迎香撲面,說是一派風雅,也獨有人厭它俗香。

不過說來也怪,興許是一方花神獨獨蔭庇觐國。姜國雖與觐國為鄰,卻連近兩國交鄰處的地界也幾乎見不到這般漂亮的花樹,雲華也只不過在姜國的皇宮中稀稀見過幾株開得這般好的樹罷了。又因着她自小便十分喜愛觐國的這些景,于是便又順理成章地添上一條理由:她是來春游的。

于是在自己懷總角和念舊景這兩層上皆找足了理由出來,雲華心裏頭這才算是坦然了些,便擡起腦袋籲出一口氣來。

可偏偏說什麽“冤家路窄”是為平常,這一口氣還屏在胸口未呼出去,只因一個背影便将她驚得險些背過氣去。

那一瞬,全身的毛發似乎被扯住一般,也謂作毫毛倒豎。雲華瞪着街邊那個人影睖睜半晌,随後那人的臉微微向她這邊側了一側,瞧見那張熟稔的側臉,她便又似被擊中了門面,恍惚得一陣暈眩。

她是萬萬沒有再想過,這輩子還會與他再次相見。

那人站在街邊一處攤販旁,手上捏着一枚攤上販賣的面具,目光愣愣地落在上頭,許久未動。不知道在尋思什麽,大抵是在發愣。

雲華瞧着他手上的面具,便想起從前的一樁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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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她才嫁與他不久,因這兩人中間的姻緣委實是因着些誤會而牽上的,于是此人是極為不願的,而她卻是沒有什麽所謂,只因當年他們着實年幼,她便覺着不過是多了個玩伴罷了,倒也比先前有些樂趣。

只是那小子從來不願同她嬉玩,且很是嫌惡她。興許是因他那時為着這些個緣由而不能娶她當時的那個姐姐,只得錯娶了她,便因此記恨罷。

他那時确确中意的其實是她的那個姐姐。也正是如此才有了後來那些誤會,只能将她錯娶進門。于是他是連看也不願看她一眼的。

只是沒有人同她一道玩耍實在無趣,她便只得自己找些事情來做。

正巧當時他的兄長青墨帶給她一只親手拿檀木刻的面具來予她解悶。

那時青墨待她比他要好上很多,且又比他們年長沉穩,尤令她想起她早夭的親哥哥,便異常依賴他。

她見了這面具很是歡喜,只是十來歲的娃娃都喜愛些斑斓豔麗的物什,于是嫌它太過單調,便起意給這面具塗上大紅大綠的顏色。

不過但凡她有些什麽好玩的物件都總是想着她的夫君的,于是她一手捧着檀木制面具,一手抓着毛筆很是開心地問他,夫君,夫君,我們一起來畫好不好?

他每逢見她卻總一副極不開心的模樣,沖她嚷道,同你說了不許你喚我夫君!說罷便扭頭離去,理也不理她。她扁了嘴,眼中含了淚,十分委屈。而每每這時,青墨都會揉揉她的發頂,寬慰她道:“青陽尚小,還不甚懂事,還要連枝多多擔待他才好。”說罷便也執了筆,同她笑道:“來,兄長同你一起畫。”

是了,他的名字喚作青陽,他叫青陽,沐青陽。

塗畢,她歡喜地捧了那只花的綠的在如今看來的确算不得好看的面具問青墨,兄長,你覺得好不好看?青墨笑道,連枝畫的自然是這天上地下最好看的。

對了,她那時候叫連枝。連枝,連枝,她反複吟着這個名字,到口中卻似乎十分陌生。

青墨兄長說好看,那定是好看。于是她又滿含了歡喜地拿給她的夫君看,他卻一萬分嫌棄道,能畫得這般醜陋的,怕這天上地下也只你一個了。說罷便一把搶過她手上的面具,套在她臉上,哈哈大笑道:“你便這麽戴着罷,恰好能擋了你的臉,免得令我瞧見你徒使我心煩。”

她在面具下瞧他笑,心裏便也歡喜起來。他那時是不大常對她笑的,但在她同他大婚之前,宮中遣來訓導她的女官大人便告訴過她,應常令夫君展笑顏、令夫君心中歡喜。她雖然不曉得如何能令夫君歡喜,但如今他笑了,應當是歡喜的。

她便以為只要天天戴着這面具,她的夫君便會覺着歡喜了。

于是之後的好一段時日裏,她天天戴着那只面具,想着能令夫君開心,他便會經常同他笑了。甚至是在寝食之時,也不願摘下,讓伺候她的婢子很是為難。

憶至此處,雲華不禁嗤笑,在心裏狠狠将自己鄙夷地蹂躏了一番又一番,才不覺這般丢臉了。

自己從前竟然那般愚蠢。雲華覺得,那時他于自己那般,如今她仍能再次踏入這片土地,想來自己的心懷定是十分廣闊,大抵“虛懷若谷”這個詞當是來形容她的。又嘆一口氣,想,這人若是懷念起什麽東西來,實在是沒有什麽理由,也沒有什麽道理可言的。

甫一回神,卻瞧見那人已朝這邊走來。雲華心中惶惶一陣慌亂,左顧右盼也沒尋到避處,現下一跑又更惹人眼,心裏便一轉念,有句俗話道:女大七十二變,都趕得上那傳說中上天遁地無所不能的行者孫了。過去這麽久,他也萬認不得她罷。便索性站着不動,坦蕩蕩地看着他朝這邊走來。

她這才仔細瞧了他。

他依然這般出塵。有雨後新蘭之閑雅,行雲流水之潇灑,翩翩風雅,絕代風華。

風乍起,驚起廣袖翻飛,翩若蝴蝶,恍若谪仙。

她不記得從前她若與他并肩是如何一副模樣,總之如今她也只算得上是勉強及上他的肩。他的容貌依然是那般出衆的,眸畔流轉,似是要生出春花明媚。可現下眉頭卻是淡淡蹙着,着實惹人心疼。

雲華嘆了一口氣。以他這般模樣,這些年來身邊的女子也定是不少罷。複又垂了眸,不曉得他與她那時候的姐姐成了沒有。這麽一尋思,自己心裏卻好像不大舒服。

他輕輕擦過她的肩頭,徑直走過去了。

他果然沒有認出她來。

雲華再嘆一口氣,原本是怕他認出來的,可現下遂了自己的願,卻又緣何嘆這口氣呢。心裏頭竟突然有些空落落的,便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去,伸出手來想捉一捉他的衣袖,想喚他一聲。只是手卻晚了一步,沒能碰到半片衣角,嗓子裏也始終發不出一星半點的聲音來。

于是她便只再瞧了他的背影一眼,心道罷了罷了,又寬慰自己指不定是認錯人了的,便要轉回身去。

可誰知那人卻先她一步轉過身來。

兩人對站着,她張了張口,一臉驚詫,一顆心髒連同五腑都不自在得幾乎脫騰而出,耳朵根子也燒得厲害。

她欲轉身,他卻先蹙了眉,眸光淺淡,輕聲開口道:“你倒是十分眼熟。”

雲華被這一句話說得心驚肉跳,兀自揣摩他口中的“十分”是什麽意思,是他認出她了,或者是他身邊有人長得與她極像。又想到那句女大七十二變比行者孫還行者孫的話來,推測大抵應該是第二種罷。雖是如此,額上卻出了一層薄汗,這東風再一吹,着實有些涼薄。

雲華正欲逃開,卻好似生在那處絲毫挪不動半分,惶恐得不知當如何才好,誰知他卻又走近兩步,定定瞧上了她的臉。盯了半晌,又覺着自己興許是認錯了人,正欲離開,便見眼前的女子通紅着一張臉,一手撫着自己的頸喉,另一只手朝他左右擺了一擺,似在示意她是個啞兒,說不得話。

于是方要邁開步子的他便又起了興趣,挑了眉,故作姿态道:“這皇都想與我搭話的女子确實不少……”又瞟了一眼她漲得通紅似快要将自己憋背氣的臉,唇角含了淺淡的笑意,“可你這種方式還委實特別得緊。”

雲華也委實有些鋒芒在背的感覺,心道這厮果然還是與當年一般喜愛顧影自憐。可又聽他道:“你萬不是要将自個兒憋過氣去,然後順理成章要我帶你回去罷?”

雲華被這麽一提醒這才想起,便終于吐了憋着許久的那一口氣,擺擺手便轉了身要走。孰料那厮今兒是打定主意不讓她走了,朝她背後道:“你方才不是要叫住我麽,怎麽便要走了?”

雲華又愣了一愣,轉頭便要撇清,結果剛說個“我”字便被他打斷,聲音裏帶着些許戲谑:“哦,原來你當真是個啞兒,”低頭撥弄了一下手上的面具,神情很是自然,“一個‘我’字說得果然有些不清不楚。”

雲華登時失語,覺着今天這檔子事做的實在是丢臉萬分,臉又漲紅一分,心想着這地方可能風水不好,不宜久留,又或是今日的黃歷上明明白白寫着不宜出門,總之萬萬是不能再待下去的。她的道行還欠他一些,這厮她是惹不過的。又欲擡腳,這厮的一句話又讓她險些栽上一跟頭。

他只是長長地嘆息一聲,聲音些許失望些許落寞,她都甚至疑心自己聽錯了。他道:“你還要蒙騙我多久?”

雲華大驚,睜大了眼覺得自個兒興許是做了場夢罷,恍恍然向前挪了兩步,那人卻從身後跨上兩步攔在她眼前,一只手扣住她的腕,語氣中帶着些許質問似是還有些許哀怨,表情亦是此般:“你……是不是連我叫什麽也忘記了?”頓了一頓,“……若真是這般,那真真是該千刀萬剮!”

最後一句說得極狠,末了,又覺着自己好似太過了些,于是放開她的腕,不自在地咳了一聲,眼神錯開她,盯着遠處一株花樹怔仲半晌,繼續皺着眉頭哀怨地自嘲般喃喃:“也是,連人都忘得幹淨,還記住名字作什麽。”

雲華怔了一下,有些不忍。他這般光華自在,這般驕傲,定覺得被人遺忘是一件十分失顏面、傷自尊的事情。于是遲遲開口:“沐……沐青陽。”好些年不曾叫過,就算那時她也是總喚他“夫君”的,所以此番開口,十分生澀。

聽她喚他,他的眸子似乎亮了許多,表情也歡愉了許多。可這厮好像今天打定了主意語不驚人死不休,複對上她的眸子盯了半晌,疑道:“你不是從前都喚我“夫君”的麽,如今怎麽改了口?”

雲華霎時便有一種受了滾滾天雷,神仙飛升的感覺,噎住半晌,無從開口。

第一章春情歸燕來2 正巧又一陣風吹來,将一旁花樹的瓣兒掀了幾片過來,拂了他們一身,雲華回過神時頗有些無奈。自與他搭上話,十句裏頭便有九句都是她接不下去的。

于是裝作拂了拂肩袖上的花瓣,正巧低頭又瞧見他手上的那只他方才在攤邊端詳了許久的面具,便順勢岔開這個問題,故作疑道:“咦,這只面具倒是制得十分精致。”

沐青陽擡手瞧了一眼手上的面具,眸光明明滅滅,沒有說話。罷了又擡眼瞧了瞧雲華,神色認真,眼角卻似有似無的促狹笑意:“連枝,你還沒回答我,怎偏生岔開,嗯?”見她那一臉吃了虧卻無處訴說的憋屈表情,他便不由更深了笑意,眼尾微挑,明媚得很。

雲華苦不堪言也不能言,只好急中生智抓了他的話柄來說,“唔,我如今已不叫連枝。”

沐青陽靥在唇角的笑意瞬間僵住,随即斂了笑容,輕呵一聲,道:“險些忘記,你已經不是連枝了,”又一陣輕笑,頓了好半晌才又道,“是了,如今,你是姜國的雲華公主。”這後半句說出來的口氣極淡,卻又似是極為不悅,聽地雲華頻頻皺眉。說罷又轉頭看着她,字句頓得分明:“那,雲華公主此番踏臨我觐國又是要做什麽?”

做什麽,做什麽?雲華咬了咬下唇并不曉得該如何回答,攥着衣角搓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來,果真是來懷思自己的總角年華的麽,似又不是,抑或又當真是來踏青的麽,似也不是,于是思量半晌卻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此番動作沐青陽看在眼裏卻以為她是不願意同他多言,一團火氣湧上來,便道:“今日驚擾了姜國鳳駕,當真是失了禮數,雲華公主還莫要怪罪。告辭。”罷了朝她略略點了頭,以作禮數,便當真轉身走了。

他這一走,雲華便急了,忙忙伸手出來,總算手快一回捉住他的袖角。沐青陽便試探着将袖角往回拽了一拽,雲華便也将袖角往回攥了一攥。來來回回幾次三番,沐青陽被她這一舉動惹得一陣好笑,但又想着自己好歹也得作作樣子,體現體現自己身為一個男子的自尊,至少也得佯裝淡漠地回一句“雲華公主這是要做什麽”的時候,只聽雲華低着頭嗫嚅道:“那個……能不能借我些銀兩?”

沐青陽聞言先是愣了一愣,沒想到原來她竟只是為了這個緣由,面上便霎時黑了三分。再合着一膛不滿回頭瞪着她,把袖子使勁往回一扽,将半截衣角從她手裏收回來,步子是邁得毫不耽擱半分,便這麽走了。

這一舉措令雲華心中實在氣憤,暗罵了這人幾句無情又小氣,便又不依不饒沖去他面前将他的兩只袖子一齊拽到了手裏,擡頭盯着沐青陽再說了一遍:“能不能借些銀兩予我?”

說罷又覺着自己的态度好像生硬了些,好歹也算是有求于人,尋思了半天,于是态度放軟一些,露了個自覺最天真爛漫純良無邪的笑容來,沖着沐青陽呲着牙嘿嘿一笑。

沐青陽被她最後添上的那呲牙一笑震得抖了一抖,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把臉一別,“不借。”

雲華急了,鼓着面頰幹瞪着他。莫不是他方才攔住她,她才萬不會向他開口,但他既然攔下她來便是另一說了。且這一時半會兒的也确實找不到旁的借銀子的好去處,便尊着兩個字:順便。

她這一路是偷跑出來的,也沒有料到帶出來的那些銀兩實在緊當。心裏仍惱着他竟然這般小氣,卻又沒有別的好法子,只得将能想到的那些個理由一股腦全倒出來:“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你我二人也算作了個把年夫妻,你……你怎的這般小氣?”想了想又道,“我會還的,你不用怕我吞了你的銀子不吐出來。”

沐青陽轉過臉來盯了她一會兒,緩聲道:“不用你還。”雲華這才覺得他也不算太小氣,便聽他又道:“你倒是這種時候便想起我們是夫妻來了?”

奇得是,雲華竟還認認真真的點了點頭。于是乎,沐青陽的臉紅紅綠綠,就似當年她畫的那枚面具一般。

沐青陽突然很想伸手掐死她。

其實雲華覺得沐青陽的那段話是有些诟病的。他說,你倒是這種時候便想起我們是夫妻來了。

他們只是曾經做過夫妻,但他那番話說得同他們如今還是夫妻一般。

但是雲華沒有把這段質問說出來,她覺得當下是她有求與他,這種時候挑人家話中的诟病是不大好的,況且她知曉沐青陽是個十分喜愛顧影自憐的人,這麽做會傷了人家的自尊,沒準他一生氣,原本被她的笑容打動要借錢與她的也會反悔了。因此,便将這些話咽回了肚子裏。

雲華頓時覺得自己很是有覺悟,俗話說,識實務者為俊傑,她覺着自己離俊傑這個比起一般人來還要高上那麽一個檔次的人格實在是不遠了。

沐青陽朝她點了點頭,雲華十分歡喜,順勢便捧了兩只手出來,樂呵呵得巴巴望着沐青陽,活活如同一只讨食的旺財。

沐青陽盯着她捧開的雙手看了半晌,不解道,“你這是要做什麽?”雲華嘿嘿一笑,“自然要捧銀子,嘿嘿嘿……”“嘿”到後來雲華想到自己銀兩到手吃喝不憂的美妙情形時索性放肆地“哈”了起來,“哈哈哈……”

沐青陽險些失語,皺着眉問道:“你要錢做什麽?”

雲華立刻道:“吃好吃的……嘿嘿嘿……”思索了一陣又道,“嗯,總不能睡在街邊,得找個客棧罷。”

沐青陽又皺了皺眉頭,将她捧在胸前的手拽了下去,“不用。”

雲華見這勢頭想必沐青陽又要反悔,一想自己以後要凄凄慘慘睡在大街上便急得眉目一皺直要跺腳,便聽沐青陽又道:“你從娘家回來自然是要住夫家的,住什麽客棧。”想了一想又幽幽地續了一句,“夫家都是好吃的。”

說罷未及雲華反應,便兀自拽了她的袖子朝府上拖了去。

這一路上雲華尚不知該如何婉拒,也不知沐青陽是如何牽了她這麽一路。只曉得乖乖順順在他身後一邊神游千裏,一邊跟了這麽一路,結果還未思量明白便被他半拖着進了府。門上幾個走動的婢子瞧見這麽一番情形,忙低頭迎了主子之餘皆抖了三抖,直詫自家主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獸性大發不曉得從哪裏擄來個姑娘要□□。

門庭一隅有小橋流水淙淙潺湲,遠些又是舞榭亭閣在滿庭花樹中隐隐綽綽。枝頭春意尚好,迎香拂面。

她走了這麽些年,這府上卻沒什麽變化。

雲華不言不語,低着頭随沐青陽在陰下一處方一落座,府內掌司大人便随着一幹婢子匆匆趕了來。

這廂掌司大人還未來得及對沐青陽噓寒問暖,沐青陽便開口道:“掌司,備些……”繼而皺了皺眉頭,想了一想又實在不曉得她近年口味是否有變,便打算将攤子推給掌司,只道,“備些她愛吃的來。”掌司聽聞一愣,誰曉得殿下帶來的這位喜好些什麽,便擡了頭想問上一問,可是待對上這張臉卻是詫住了。

掌司大人原本是宮中內侍,沐青陽打小便由他照看,後來沐青陽因娶妻封君,搬離皇宮後,便被派遣做了青陽君府中的掌司。這府內大大小小的事情皆是掌司親力親為,可謂是事無巨細。後來雲華嫁來後,掌司待她極好,這感情自也是十分深厚。

是以雲華此番見了掌司自然是十分懷念,見掌司望她,雲華不由得鼻頭一酸,卻生生忍住,繼而燦然地咧了嘴,道:“掌司大人,是我。”

這一言令掌司聽後卻似乎十分惘然,良久呆愣愣地掐了自己好幾把,疼得抖了好幾抖,這才從夢中醒來,激動不已地抽嗒了兩聲,又抹了一把老淚,才顫着聲道:“小主子可算是回來了,老奴可是巴巴得等了您幾個年頭。”

沐青陽壓下聲音咳了兩聲,出言提醒一句:“掌司,她餓了。”

掌司抹着眼淚再抽噎幾下,又生怕餓了她,忙道:“老奴這就讓人備吃的來。”說罷便急急轉身邁了步子,沒走兩步卻又忙忙停住,轉回來朝雲華問道:“小主子還是喜甜嗎?”雲華忙笑着點了頭,掌司連聲道:“老奴知道了。”便又急急走了。

掌司大人這般模樣着實将身後随侍的幾個婢子駭得結結實實都抖上了幾抖,連侍茶的時候都險些将手裏的壺抛了去。

原本掌司這般殷切的态度便将這幾名小婢震得如同生遭雷劈,再聲聲喚這位姑娘一聲“小主子”,這便好似又令她們被滾滾天火燒作了灰。是以不日,府內上上下下見了雲華的都要巴巴地恭恭敬敬喚上一聲“主子”。

這些小婢皆是前幾年才換的新,并不曉得從前的那檔子事。當年自從雲華走後,皇上便覺着此事當為欺君之罪,實在有損皇室威嚴,奈何雲華走便走了又不能将她再捉回來千刀萬剮,只得将兒子沐青陽娶過雲華的事情想方設法找個後路。于是後來皇都的百姓們也都只是曉得這青陽君十四歲那年風風光光娶了左相的閨女,之後左相也不知為何遭了左遷之災,而這青陽君的妻此後也不知是病死了還是被休了去,總之再未聽過青陽君現下還有妻這檔子事。

沐青陽盯着掌司的背影道:“掌司見你回來果然這般失态。”

雲華幹幹一笑:“我此回來這并未想着還能見着你。當年你因成親之後是封了君的,不過當時因你還未弱冠便未去封地,”摸了摸鬓發有些讪讪道,“我以為……你早已去了封地。”

沐青陽愣了一愣,才道:“遷府這等事情向來煩瑣,我麽,又偏偏不喜煩瑣……”遂閉了眼,“況且,我若走了……”我怕,倘若你有回來的時候,會找不到家。

卻頓了一頓只道:“我若走了,你如今豈不是要找上一棵樹安了家?”

雲華輕輕哦一聲,道:“也是,你若走了我如今指不定就得餐風飲露了。”

沐青陽驀地笑了起來,眼角眉梢,一樹明媚,道:“既然知道,便也要知道知恩圖報。”

雲華聽聞還有知恩圖報這檔子事,心中忿忿,扁了嘴拿手指使勁戳桌上果盤裏的梨,邊戳嘴裏邊嘀咕着“小氣鬼”……竟将梨生生戳出個洞來。

沐青陽聽見倒也不惱,啜了一口茶水,随後以一種十分憐憫的姿态瞧着雲華,正色道:“你若聽話,為夫便給糖吃。”末了,又拍拍雲華的頭,像是撫慰旺財一般幽幽道了一句,真乖。

雲華有些惱,想開口回駁,卻在這空檔裏朝周圍左右瞥了一圈,竟就堪堪将回駁的事情确确忘了,突然不知為何有些得意起來:“你這園子應當題個名兒才好。”

沐青陽有些好奇,挑了眉,抿上一口清茶問她:“如何?”

雲華思忖道:“你這園子裏的花樹倒是極多,”頓上一頓以顯示自己的高深莫測,“姹紫嫣紅苑,你覺着這名字如何?”

沐青陽聽見,眼睛突地一睜,被還來不及咽下的茶水嗆得險些背氣,掩着面不住地咳了起來,面上也是一片姹紫嫣紅。

雲華驚得忙上前拍了他的背,問他:“你是不是覺着這名字取得太好太姹紫嫣紅,你這園子還及不上‘姹紫嫣紅百花遍’這一境界?”

沐青陽面上抽了抽,半晌道:“城西有條街,街上有座樓叫姹紫嫣紅苑。”

雲華聽聞一陣驚喜,覺得自己十分有才華,忙道:“我原想着要起個‘百花苑’的名字來,可又覺着俗,太俗,方才突然想起一句“姹紫嫣紅滿園春”這句詩來,便改口作了此。”

沐青陽面上又抽了一抽,無力道:“城西那街上姹紫嫣紅苑的對面,也有一座樓,就叫做百花苑。”

雲華略略點了點頭,十分欣賞的模樣,道:“果真是英雄所見略同,給這兩座樓定名的人定是十分有才華的。”

沐青陽便又嗆着了。

城西那條街,有個名字,叫花街。

第一章春情歸燕來3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玉案上便布齊了甜品,果琴粥、雪梨羹、桂花釀、花糕點心,應有盡有,皆是雲華先前最為喜愛的些甜點。掌司在一旁笑得合不住嘴,“小主子先墊一墊肚子,我現下便去張羅一席酒宴,給小主子接風洗塵。”

雲華望了望天,估摸着現在時候也不早了,約摸再有半個時辰日頭便該沉了,将将開了口還未說出些什麽來,一旁沐青陽便輕咳一聲體貼道:“掌司累了便去歇着罷,接風宴先擱一擱。”掌司便要脫口而出“不累”二字來,再見自家主子目光凜凜然,只好三步作兩回頭地退下,只餘他們二人。

掌司抹了一把老淚,心中無限感慨,孩子大了當真是不中留啊,不中留。

沐青陽撐着額角,十分閑散的樣子,眼睛盯着掌司三步兩回頭的身影,哼一聲道:“掌司瞧見你回來,笑得同一朵深秋的菊花一般無二。”

雲華望着桌上的點心垂涎,将将想動卻見沐青陽絲毫沒有動的意思,于是想着自己身為客人理當矜持些,巴巴地看了桌上一眼,又巴巴地看了沐青陽,見他還是沒有動的意思,于是谄媚笑道:“青陽啊,點心都上齊了,快些動筷子罷,可別餓壞了。”沐青陽瞥了她一眼,道:“你不是三天三夜都沒吃飯了,我晌午用過膳,不急。”

雲華心中不滿,難道自個兒落魄地像是個逃荒的麽?但好歹美食當前,便也不想再與旁人計較,于是心安理得毫不客氣地動了手,啃一口糕點,再喝一口甜粥,可謂是人生修得圓滿。

沐青陽在一旁拎出一壺酒來,酒壺是窄口廣腹,上着暗紫見光的黑釉,十分雅致的模樣。

沐青陽拎了壺出來,卻半晌沒尋到杯子,又摸索一陣,仍是不曾尋到,便索性作了罷不再尋,于是兀自拿了桌上的另一只碗,斟滿了,廣袖一掩,仰頭而盡,身後的花樹簌簌映襯着,一陣陣幽香,風流的模樣。

雲華盯着他,有些怔然。沐青陽瞧見,以為她是饞酒,于是拈着碗問雲華:“喝麽?”雲華盯着酒杯半晌搖了搖腦袋,喝了一碗雪梨羹,沐青陽卻笑道:“春日裏此般景下,暢飲一番才算不負春情。”罷了,又斟上。

見沐青陽喝得歡暢,雲華心頭也有些癢了,盯着酒壺問他:“好喝麽?”聞言,沐青陽輕笑着将手裏的酒又吞了,再款款斟上,伸到雲華面前。

雲華盯了碗裏的酒又半晌,才啧啧嘆道:“青陽君你喝過的碗便遞了與我來喝,啧啧……”沐青陽的面上黑了一黑,強壓着掐死她的沖動,收了碗又喝一口,随即索性擒住雲華的腦袋,将自己喝過的碗邊對着她,把方才剩的半碗酒遞到她嘴邊,灌了下去。

灌完酒沐青陽便大笑起來,半眯着眼,擱了手裏的碗,笑得前俯後仰,實在當是“花枝亂顫”,明媚得好似春光。

雲華臉憋了個通紅,抖着手指着沐青陽“你”了半晌。

沐青陽緩緩啜了一口酒,眼尾微挑,不急不躁地打斷她:“今日多吃些。”

雲華噎了噎,尋思這句話“多吃些”前面那句“今日”究竟是個是什麽意思。等想明白了便又想怒卻不敢言。

見她如此,沐青陽心裏倒是十分歡愉,眯了眼笑着,溢出春光來:“你倒是……”話到一半便搶了她的碗,也不知後文如何。只在指間挑了一挑越肩的散發,便就着她的勺子将粥喝了個精光。

雲華憤憤道:“我三天三夜都沒吃飯了你還同我搶,你……你賠我的粥……”

沐青陽聞言,從碗裏擡了臉,眸子汪汪的如同秋水一般,十分無辜,十分可憐的模樣,巴巴地望着她,長長嘆道:“雲華啊……”一副十分為難的模樣,緩緩開口,“府裏已經窮得快揭不開鍋了,這回你回來,我十分激動,這可是府上省了好些月的口糧才給你布的一桌飯食。”

雲華聽罷,瞅了瞅面前的鑲金石的玉桌,便十分想啐他一臉。

沐青陽将碗還了她,雲華很憤然,于是絲毫沒有注意碗又是沐青陽用了又遞與她的。也絲毫沒有看出,沐青陽是因着她方才啧嘆他用過的酒碗又與她用而記了仇。沒了粥,雲華只好盛了一碗雪梨羹來吃,賭氣不再同他說話。

沐青陽不知她是在賭氣,想着安安分分讓她吃飽了再逗她,便也安安靜靜坐着喝酒。

天色也約約沉了下來。金烏西沉之時,灼灼的花樹皆是披了金紗,十分潇灑。

雲華不由偏着頭瞧沐青陽。沐青陽一手略略支着額,一手伸出指來轉着碗沿,指尖一下一下地扣着,瓷盞微微作響,聲音伶仃得很。

一旁樹上簌簌落下花瓣來,伏在他的肩頭,他也倦怠拂去,還有一瓣堪堪落進酒中,他也似不曾察覺一般,端了瓷盞合着花瓣一同飲下,春情自在。

惹得雲華心頭忍不住一陣蕩漾,受不住面上的燒意,便忙忙搶了沐青陽的酒來喝,咕咚咕咚地吞了一整碗。

不知是不是有了醉意,雲華有些迷迷瞪瞪地擡頭瞧了頭頂周圍夭夭的花樹,樹的輪廓拂着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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