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琰宮(下)
琰宮(下)
聽到她說“這是她的孩子”,聶玄很明顯的挑起了眉,他的右邊嘴角也跟着往下彎了一些,像是自顧自地笑意。
“朕命萬安宣太醫來。”皇帝輕輕地把她往懷裏靠了些,他的動作很輕,以致沒有存在感,讓她覺得就好像沒有靠上去一樣:“找太醫給你看看,總比你一個人護着好。”
面對的不是趙咫遙,她不再會失去警覺,凡事再三斟酌,才不會再相信——只怕太醫看了,孩子就護不住了。
便不失分寸回絕:“有勞陛下了,不過本尊不需要。”
誰料面前的人突然生了氣,哪裏還有一點溫柔,猛地就扣住她的手腕,這雙鳳眼銳利起來,粼粼流轉,盡是寒光。
薄唇咬住,一字一句:“你就這麽不願意朕對你好?”
李純柏眼簾稍稍眨了眨,她思考了一下,改口答應了:“但是本尊不想讓太多人知道。”
“好,你放心,朕答應你,只一個太醫知道。”
太醫院的侯太醫不知道皇帝這麽晚還要急急傳召自己,究竟是有什麽事。他不敢多問,起來披了件衣服,就慌忙跟着安公公趕了過來。
他到的,居然是皇帝的寝宮。
莫不是皇上龍體有恙?!
侯太醫心頭一緊,趕忙踏了進去。
卻發現皇帝的寝宮裏,張開了一扇屏風。
這八折的屏風中間,有開了一處似窗的小洞,用白玉小巧而柔滑的鑲了邊,使得從這洞內伸出的手臂能夠得到最大限度的舒适。
這只伸出來的手臂,似女人,又似男人。
說她似女人,是因為這只手臂架子不大,細細地,五指也修長,跟女人一般。
但他卻不像女人那般垂一些,五指并攏。而是極有氣勢的張着,猶如嶙峋龍爪,特別那手腕上突起的一處骨頭,侯太醫完全沒有由來的一懾。
他卑謙地過去,手小心翼翼往其脈上一搭,果然,這是一位懷上了龍胎的娘娘——皇帝即位也有兩年了,有喜的嫔妃不過兩三人,皇家一直龍嗣稀少,枝葉不開。
太醫不禁面上綻開喜色,連忙恭喜道:“陛下大喜,這位娘娘有了身孕。”
“廢話。”皇帝卻好像……不那麽開心。
但是他又随即開心的笑了起來,像是……極其高興。
“你去開幾副安胎藥,好好替朕護好皇子,朕重重有賞!”
“此乃臣之責任,不敢貪求賞賜,定當全力而為。”
侯太醫說着,趕忙下去準備。連夜回太醫院裏去配藥。
可他到了太醫院,安公公卻又來喚他。
侯太醫猜想可能是皇帝還有什麽囑咐,諸如一定要多加小心,用最好的藥材之類。看來皇上對這位娘娘,真是格外的寵愛啊……
都道皇帝一貫對嫔妃冷淡,心裏思慕的是死去的親妹妹宣城公主,這樣看來,原是謬傳。
侯太醫臉上便堆起笑容道:“公公,不知陛下還有什麽吩咐?”
安公公卻好像一點也不高興,神色凝重:“陛下傳你,速随我走一趟。”
侯太醫整個人一下子都沉了。
安公公瞧着侯太醫的臉色一下子難看了,卻笑了起來,輕松地拍拍侯太醫的肩膀,意味深長道:“此乃太醫飛黃騰達的好機會啊——”
“呵呵。”侯太醫尴尬地擠出一個笑容。
皇帝這次傳喚他去的地方,是一處偏僻的無名殿——侯太醫待在宮裏也有幾十年了,今夜竟是頭一次知道還有這個地方。
安公公帶着他左彎右繞,甚至開了幾處開關,才深|入此處。
安公公沒有蒙住他的眼睛——這一點,令侯太醫更加感到不安。
到了之後,安公公更是退了出去,只留侯太醫一人,面對高高坐在前方的檀椅上皇帝。
他小腿發軟,惶恐地拜下去,已是後背汗涔涔。
“朕要不留。”皇帝似根本不在意,只專注地撥弄着椅子上雕刻的一朵牡丹,栩栩仿若盛開。
不敢擡頭的侯太醫,聽了這話,卻匍匐着抖索起來。
帝王寵幸嫔妃,倘若不想留下龍精,便會在完事之後囑咐一聲不留。這本該是歸安公公管的事,皇帝卻對他,一個太醫院的太醫說。
那定是方才他問診的那位娘娘肚內的龍子要不留了。
“怎麽,有難處?”皇帝笑笑,很随意的問道。
侯太醫心驚肉跳,想保持鎮定,可發出來的聲音還是露陷了,起伏波動,抖得厲害:“這個也不難。只需一味方子即可。”
皇帝沒有再說話。
侯太醫壯着膽子把眼珠往上翻,去窺探坐在上頭的皇帝,見皇帝還在玩弄着那朵木雕牡丹,他的手指一圈一圈從牡丹最外圍的花瓣上繞過,正着拭,反着滑。
仿佛專注到忘我,更忘了向侯太醫發話。
太醫不禁又多了幾分膽子,把頭稍微擡高了些。
“那人呢?”
坐上的人突然問,吓得太醫“唰”地就把頭低了下去。
再也不敢窺視。
皇上,問的是……那位娘娘?皇上這……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是寵呢,還是不寵呢?
太醫不能揣測出真正的聖旨,便賭了一把,畢恭畢敬道:“娘娘無礙。”
反正說娘娘無礙,對他侯太醫是絕對沒有壞處。
“呵呵。”皇帝笑了幾聲,他略略側了下身子,換了個姿勢繼續撥弄那朵牡丹。密殿聲靜,太醫清晰地聽着椅子上發出的摩挲之聲,他低着頭什麽也看不到,腦海裏卻浮現出一場幻覺:這木頭雕琢的褐色牡丹,在皇帝的撫摸下,漸漸變成了濃厚的紫色,然後,活生生綻放開來。
明明很美,卻綻得人心慌。
“欺君罔上,是死罪啊。”皇帝在椅子上幽幽地說。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皇帝只是輕輕點了一點,侯太醫卻幾近吓破了膽,他忙不疊地磕頭,将實情一股腦地說了出來:“娘娘身孕已有五月,龍胎已經成形,若是此時不留,不能打胎只能引産,讓娘娘先擡死腹中,再堕下來。臣雖能力保,但恐……但恐這位娘娘以後無法懷上龍子。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
皇帝就等着他一直求饒,就讓他慘白掉臉色,顫抖起身軀,皇帝連看也沒有看一眼。
等侯太醫安靜下來,也不管他是鎮定了,還是徹底被吓懵了,皇帝只頒布他的命令: “你那方子,切記要調成無色無味的。”
他一勾眼角,笑意更濃:“還有,藥勁不要過猛,最好是慢藥。一個月內堕下來即可,不急。”
“臣盡力。”太醫欲哭地磕頭。他突然感覺到皇帝猛射過來一道厲光,如刃削着侯太醫的渾身上下,不禁立刻保命改口:“臣一定遵旨辦好。”
第二日,太醫們突然接到消息,萍南侯太醫家中老母突然亡故,他思母心切,竟然違反宮規夜闖陛下寝宮,好在皇帝仁厚,準許他辭官還鄉,一心替母守孝。
太醫院裏,免不了私底下的議論。
“陛下慈悲啊。”
“是啊,當今皇上真乃聖君!”
“只是老侯走得未免也太匆忙了,平日裏我們和他親兄弟般交厚,居然連招呼都不打一聲!”一個不和諧的高昂之聲響起,帶着明顯的怒意。
突然的沉默之後,有人輕輕碰了下發話人的手肘:“老賈,噓……”
自從上次聶玄讓她看了太醫,李純柏在飲食上不由更加小心。
也許是燕雲城主的直覺,她總覺得信不過聶玄。
連趙咫遙都信不過,這個世上還有誰可以相信?
端起侍女們遞過來的清水,正巧陽光透照在上面,一片金黃。李純柏的心也跟着和煦起來,她笑着晃了晃杯裏的水,要喝起來。眉頭忽然在心底一皺。
她端着杯子不喝,觀察了一下:這水面的金黃不是陽光的投射,而是這水本身就帶着淡淡的金黃色!
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記得有三五味藥熬水之後,都會出現怎麽也褪不掉的金黃色。
眯起眼睛一想,就明白了哪一味了。再看這個站在自己身邊的侍女,那雙微惶地眼睛,正直直盯着自己手中的杯子。李純柏一笑,不經意地随口問道:“近日太醫院裏,有沒有什麽太醫告老還鄉?”
“奴婢不知。”一試之下,侍女慘白的臉色已然露陷,她自己卻還極力掩飾,以為李純柏沒有發現:“奴婢哪裏知道太醫院的事兒……”
侍女忽然不說話了,因為她看見李純柏笑了笑,把那杯水喝了下去——她哪裏有那麽尖銳的眼睛,根本沒有發現燕雲城主已在一瞬間将水悄悄潑在了腳底下,然後用寬大的衣袍遮住——是恰恰好遮住,精确到袍角不會沾水,不會濕。
聶玄,你果然狠毒。李純柏暗想,卻并不感到懼怕——只是以後飲食刻意留心,白日侍女們端上來的食物和水,她常常假意入口,其則暗中換掉,然後留意着這些個侍女們都吃些什麽,趁她們不備,李純柏再吃些,藏些。
不過,這麽堅持了一個月,還是有些餓的……她摸摸肚子,這肚子裏的寶寶,沒出生食量就這麽大!
自己不覺出聲笑了起來。
“姑娘笑什麽?”有侍女不禁問道。
李純柏不語,故意撫上自己的肚子。
侍女們一下子全都把眼睛垂下,不敢看。
呵呵,她肚子已經藏不住了,坐下來的時候很明顯,但這些侍女只做不知——怕是聶玄交待的吧。
燕雲城主總是能把她們試探出來,太沒有挑戰了。
燕雲城主還知道,她們定會如實入向聶玄彙報。
果然,此夜。
“啓禀陛下,今日李姑娘撫摸着自己的肚子,突然就笑出聲來。”侍女恭敬禀報。
皇帝雙眉高高一挑,玩味數秒,繼而笑道:“她最近有沒什麽不适。”
“李姑娘能吃能喝,笑意還比以往多了呢。”
時光如流,這轉眼一個多月過去了,侍女日日來報,皇帝卻沒有聽到他等待着的消息。他不由“嗯”了一聲,和善道:“要是她不舒服,就及時給她傳太醫看看。”
皇帝邊說,邊笑眼掃過去,見提到“太醫”,侍女明顯流露出幾絲戰兢:“是。”
看來是這個奴才,過去有什麽李純柏說過的話,隐瞞了他。想必李純柏早就防備了……
到真是只有她,才能和自己玩得起來,而且……玩得有意思。
“哈哈。”皇帝的手負在背後,很開心地打着節奏,沖侍女滿臉的笑意: “你退下吧。”
“是。”
侍女走了,安公公終于可以說出自己憋到憋不住的話:“李姑娘這又過了一個多月了……再這麽拖下去,就要生下來了。如今侯太醫也不在了……”
他瞧皇帝僵着一張美顏,方才意識到自己說得太不對了,趕忙改口:“不過陛下放心,說不準已經是死胎了呢!”
皇帝一轉頭,眉目如畫笑意流光,挑起調子問他:“那倘若不是死胎呢”
不是死胎……
安公公最怕陛下這副模樣,魅中帶邪,讓他覺得周身都陰森森得涼氣襲襲:“不是死胎,陛下也可以讓她先生下來以後,再……”
“朕去看看她。”皇帝突然說,他的目光直望着遠方,寝殿外肅穆而空蕩,他似乎有些迷離。
謝謝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中午放出第二章。
三更神馬的,真是要了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