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女娲娘娘的山河社稷圖?”

見楊戬微微颔首,寸心恍然大悟,笑道:“怪不得!傳說此圖內藏天地,有無窮之妙,且能随主人心念變化......” 她的笑意漸漸凝在面上,法陣中那個持刀追殺年幼自己的“楊戬”忽然閃現在龍女的腦海裏,同眼前這人重疊在一起,讓她不勝其寒。

楊戬不看她,拾起腳邊的白瓷酒瓶,灌了一口酒,沒有說話。龍女不由得心內一酸,起身道:“此間有茶具麽?我去煮些茶來,給你醒酒用。”

“三公主,”楊戬的聲音嘶啞着,仿佛鈍掉的刀子也似,自寸心的耳膜上劃過,“要是你的哥哥,親手将你囚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你會不會恨他?”

龍女愣住,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楊戬的眼神穿過她單薄的身子,直直的盯着黑漆漆的板壁,好像稍一用力,就能燒穿無數間宮室,透過層層疊疊的陰雲,望見晦暗潮濕的華山水牢。

三妹,孩提時童稚可愛的三妹,總是跟在自己身後,“二哥二哥”的叫着自己的三妹,楊戬在母親面前泣血為誓,豁出性命也要護她周全的三妹,被兩千年來相依為命的二哥拿住,卸去了所有法力,鎖在了萬仞高山之下。鐵幕之後,狀若瘋魔的三妹哭號着,痛斥楊戬“自己得不到所愛,便出手毀去別人的幸福”,罵聲不絕于耳,似乎現在仍能聽到。

楊戬苦笑,攥着細頸瓶的手指收緊,指甲狠狠的嵌進了掌心。三妹是知道他的,少不更事時,年輕的二郎常說,将來若能成仙,必定親備九禮,到廣寒宮求娶嫦娥仙子——那時的楊戬,飽受颠沛流離之苦,偶有閑暇,常嘆“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兒時母親講述過無數次的故事,成了他短暫凡間生涯中僅有的、溫暖的回憶。

而後劈山、封神、潛修于灌口,聞達于九天,他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握三界衆生命運的司法天神。偶爾三妹會笑着打趣,問他如今“舉手可近月”,為何“空留折桂心”。楊戬無奈的笑着,像每一個歷盡風雨的男人一樣,月宮仙子是他青蔥少年時遙不可及的一個夢,一個連他自己都清楚,就算天規不禁婚嫁,也不可能去實現的夢。但他無法同天真的三妹解釋,只是摸了摸三妹光可鑒人的秀發,道聲“莫要壞了仙子清譽”,也就撂開手了。

不知何時開始,楊婵越來越看不懂她的二哥了。她不能明白,為什麽二哥上了天庭,掌了天條,反而愈發沉郁起來。她記憶中的二哥,曾經是那樣的意氣風發,那樣的無所顧忌,膽敢藐視一切定規成法,從不懼怕将要為此付出什麽樣的代價。然而這些都不重要,楊婵知道,無論怎樣,二哥都會護着她,凡事有頂天立地的二哥撐着,她又有什麽好怕的呢?

直到那一日,楊婵的世界天塌地陷。

這不是她的二哥!那人毫無征兆的出現在華山,滿身殺氣,将她的丈夫兒子生生驅離,雷霆萬鈞般擊碎了楊婵一生中最珍貴的東西,連神通廣大的寶蓮燈都不能阻擋他冰冷的刀鋒。

楊戬的手在顫抖。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用這只手,提起沉重的三尖兩刃刀,指向了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當憤怒的楊婵祭起上古神王留下的法寶,通體碧綠的寶蓮燈發出五色炫光,楊戬的身體仿佛忽然有了自己的意識。他機械般的收刀,捏訣,冷冷的、一字一句的吐出許久不曾使用過的咒語,高聳入雲的華山赫然崩塌,堅硬的花崗岩裂開巨大的縫隙,将守護它的女神牢牢鎮入山底。

“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楊婵咬着一口銀牙泣道。

寸心轉回身,慢慢走到楊戬跟前,像是怕驚擾了他一般,徐徐跪坐下來,剛要開口,卻聽楊戬輕聲道:“或許,我的存在,對所有人都是個錯誤。”

龍女呼吸一滞,怔了片刻才道:“人皆有錯。凡人,神仙,甚至是天條本身,哪個是無辜的?只是你兄妹身不由己,別無選擇罷了。”

“那現在呢?”楊戬淡漠的瞳仁望住龍女,“我親手,拆散了三妹夫妻,逼得她家破人亡......記得當年劈山的時候,我恨不能殺了玉帝一家良賤。如今我自己的外甥,還未曾學會說話,就被山石砸死在襁褓之中。” 他收回目光,僵硬的雙唇每說一個字,都好像要花十二分的力氣,“你說,我同那惡人,還有什麽分別?”

西海三公主無法回答。

龍族自古不受天條所限,可以自行嫁娶。但寸心長在宮帷之中,從小母後耳提面命,父兄言傳身教,一早就讓她明白,生為王室貴胄,就必須要為自己的血統承擔義務。她的大哥二哥,都是父母媒妁聯姻,大哥賴祖宗洪福,與大嫂相敬如賓,二哥卻厭惡二嫂至極,至死都不肯歸家。三哥麽,本以為同萬聖公主兩情相悅,卻無端成了三兄弟中最不幸的一個,那麽寸心就能說,這一切都是錯的麽?

世人皆謂神仙好,其實做神仙,享受萬民供奉,首要的職責就是維護天道、庇佑百姓。瑤姬公主當年不顧欲界安危自行下界,所以受天道懲罰,難道不是應有的代價?至于因此禍及家人,不也是她一開始就應該預料到的麽?楊婵親見母親父兄的悲劇,而後仍舊重蹈覆轍,那麽終受天條之咎,又有什麽不對的呢?只不過這天條,正好握在她嫡親的哥哥手中,便使得整件事看上去,有種莫名的諷刺。

楊戬為官多年,于這些道理未必不懂,連他自己亦說,八公主是求仁得仁無須怨憎。只是事到臨頭,縱橫三界的顯聖真君也不免有一種不能逃脫宿命的無力感。人都說“三杯和萬事,一醉解千愁”,楊戬此刻只情一杯一杯灌下,究竟又能澆透多少胸中塊壘?

寸心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從楊戬手中拿走了那個幾乎被他捏碎的酒瓶。楊戬沒有反抗,只是仰起頭,阖上雙眸,無聲的透出一口濁氣。龍女心中雪亮,卻也無可勸慰,只得嘆道:“天奴鼓動娘娘,叫你三妹上天預備蟠桃盛會,就是為了看你出醜。我可再盡力拖延幾日,待你安頓好了再将她放出,那時......”

“不必。”楊戬開目,定定的望着頭頂藻井,“這件事,我會親自禀報娘娘。從我這裏說出去,總好過她從別人的嘴裏知道。”

寸心低頭想了想,須臾點頭道:“也好。不想你此刻仍能慮到這些,倒是我白替你憂心了。” 話音未落,她已覺自己失言,忙看楊戬時,那人卻似充耳未聞。幸好房內昏暗,不曾照見龍女面上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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