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先生這是出句麽?”楊戬一笑,随即對道:“可嘆是,螳臂當車,愚夫仗劍藐蒼穹。” 他未說完已覺不妥,才要解釋,那樊生早聽出來了,心下愀然不樂,打量了楊戬片刻道:“古人雲,君子多乎(胡)哉。”

楊戬一怔,知他心生怨怼,又不好直說,只諷刺自己面白無須,不似君子,想了想原是自己出言不慎,也不争辯,自斟了一杯茶,笑而不語。卻聽寸心在旁笑道:“一定要長胡子才是君子麽,要依着我說,這句應該對——夫子曰,小人繁(樊)須(旭)也。”

一語既出,楊樊二人都忘了尴尬,那書生更捧腹道:“姑娘冰雪聰明,不似我這腐儒,嘴尖皮厚腹中空。” 龍女忙提壺幫他添了一杯茶道:“先生自謙過甚,我看您倒是錦心繡口,只這腹中麽......”

“腹中如何?”

寸心眨了眨眼道:“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三人又笑了一回,樊旭嘆道:“姑娘責的是,可是合時宜又能怎樣?如今君子多在野,小人多在朝,胸無點墨擾亂朝綱,不能為百姓做主,保境安民綏靖四方,就連老天也不肯照顧衆生,風霜雪雨百般摧殘。”

他如此憂憤,龍女卻不能領會。她生來是龍神,雖然不至視衆生如蝼蟻,卻也知道“國有興衰,人有禍福,萬般皆是上天注定”,因此雖見凡人苦惱,心裏卻只嘆“蚍蜉撼樹”,因道:“先生心系天下,原是極好的。但人生苦短,如滄海一粟,渺若塵埃,凡人不過流行坎止,随遇而安罷了。再說天下安危自有位尊者謀之,我等布衣寒儒心中有數就是了,何必指天罵地自種禍患?”

樊生卻不領情:“知而不行,直是未知!” 他憤憤然道,“天下承平的時候,就是高官貴族的天下,一旦到了九州傾覆,這天下,忽而又成了匹夫的天下,要凡夫俗子們一同承當苦痛了。”

“想不想承當,都要承當。”寸心勸道,“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隐,明哲保身徐徐圖之豈不更好?”

“這世道已到了不能徐徐圖之的地步!” 樊旭一口頂了回來,“譬如人生重病明日就死,怎能再用舒緩的方劑?現今一貴一賤已如雲泥之別,就拿法司衙門說起,升鬥小民只要膽敢私自售礬三斤,販酒三鬥,或是賣鹽十斤,就是死罪。可今上竟任由宦官買官售爵,千石粟米便可進爵一級,若有萬金,做太尉都不是難事。滿朝文武俱帶銅臭,偶有好官振興吏治,卻被迫害出京。都城裏紫衣朱門貴不可言,誰知鄉裏田間,白骨曝于荒野,千裏杳無人煙。若上天有道,怎會容這般宵小橫行、禍害百姓?我輩讀書人蒙聖人教化,自當仗劍扶黎、修齊治平。可嘆吾生之須臾,時不我與,不能得遇明主,展我宏圖。就連這山林水月良辰美景,都稍縱即逝,不複再得。”

寸心自小長在龍宮,從不知凡間亦有宦官橫行,此刻見樊旭傷感,想想自己與楊戬雖與天地同壽,尚且有不得已處,每每受制于天奴這小人,何況凡人壽數短短幾十載,不免也替他感傷,一時竟尋不出話安慰,正思量間,只聽楊戬淡淡道:“先生謬矣。眼前江水雖然沄沄東逝,但此江萬年以來皆在原地,正如天上明月,雖有圓缺,卻亘古長存,連岸邊晚風白露,暮色煙雲,俱為天下人共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你我置身其間,當以清風洗心,明月萦懷,豈可妄自菲薄,徒生悲嘆?” 話音未落,正逢風卷簾栊,一輪皎月中天,幢幢蟾影浮于江上,又借着水色映進船艙,一室清輝滿溢窗間,在杯中,在眼內,在心底,搖曳生姿。

樊旭縱然一腔憤懑,也不禁被這美景感染,一笑道:“楊兄一番話,如清波滌塵洞徹虛明,如此良宵得兄妙言,我滿心郁結一掃而空——惜乎船上無酒,不然當浮一大白!”

寸心伸手一指茶杯,抿嘴笑道:“無酒卻有茶,以濃茶代寡酒,更見風骨!” 三人大笑舉杯,剛要相碰,只聽岸上又有人高聲喚道:“船家,我家樊相公可在船上?”

“唉,” 樊旭持杯的手停在半空,喟然道,“人在世間,終不能免俗。”說着起身朝艙外看時,只見一個總角童兒提着燈籠在岸上張望,見樊旭探頭,忙大呼道:“相公,可找到你了!大娘叫我來尋相公,說是裏長又來催科,挨家敲門,攪得四鄰不安,大娘叫你速往家去。”

樊旭聞言,将杯重重墩在案上道:“前番是我出錢,打發了這厮去,今日不知又拿什麽名目來,總是要敲詐銀錢罷了。” 他盡自無奈,還是起身勉強笑道:“我原想與先生兄妹對月賞文,不想連這半宵閑暇都不可得。也罷,” 他慨然抱拳道,“船資我已付清,請賢兄妹替我賞月,我自回家驅虎!” 說罷一徑下船去了。寸心窺着楊戬的神色,只見他也是面帶惋惜,想了想笑道:“你不是來拿他的麽?就這麽放他去了,不怕我回瑤池告狀?”

楊戬搖頭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原來這樊旭當日曾在洛陽太學就讀,同李膺陳寔等人因不滿皇帝任用匪類閹豎,常常聚在一起,品核公卿、裁量執政,在讀書人中頗有名望。無奈皇帝聽信宦官讒言,以為這班書生共為部黨、诽讪朝廷,有亂政之心,因此下召有司畫影圖形大索黨人。誰知這數十個太學生非但不逃,反倒昂然投案,三木五刑加身而毫不變色。宦官們審不出賊情,又攀不出同黨,也覺無趣,關了幾年,就将他們放出,解回原籍罷了。

見寸心訝然,楊戬徐徐道:“我來之前,查過此人前事。那贈他對聯的,就是江夏八駿中的範滂範孟博,亦被黨锢之禍。難得這樊旭心系天下,憂國憂民,這樣铮铮鐵骨,就是十八層地獄也不能奈何,我又何必自讨沒趣?”話雖如此,但顯聖真君原也有一腔抱負,當初下山匡扶周世,就是不願見生靈塗炭萬民遭殃。誰知一千年後,他自己竟也夥同當初最憎恨的天道一起,充作鷹犬,捉拿女仙,甚至逼害親妹,連一個口出狂言的書生也容不下,原本奉為圭臬的理想而今只能諱莫如深,其中苦悶又有誰人能知?

龍女心下了然,見他忽然住了口,也不好深勸,只得別尋話題解頤:“原來如此。我只道這書生有些文采,卻不想如此強項。只一點我不懂,他寫給那住持的詩究竟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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