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錢塘江,睦元宮。
碧睛紫髯的錢塘君敖熜端坐在書房內,以毫不避諱的眼光打量着下首的西海三公主。這敖寸心是西海龍王的掌上明珠,一向與洞庭龍女敖湘交好,敖熜聽侄女提過數次,然而卻從未見過這位西海嫡女本人。今日下人來報,道“西海敖寸心求見叔父大人”,敖熜的眉棱骨一動——雖說錢塘江份屬東海治下,但中原諸龍君見了西海王族,一樣也是要下拜的。更不必說這位三公主現是瑤池之主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多少玉旨綸音皆是自此女筆下所出,等閑地仙壓根到不了她的跟前,今日只提親眷、不報職銜,這樣纡尊降貴,又是所為何來?
敖熜正打着主意,只聽寸心輕咳一聲開口道:“叔父大約是奇怪,你我素未謀面,平日也不曾有公文來往,卻因何冒昧登門造訪?”
敖熜卻不答這話,只殷勤道:“公主請用茶。”
寸心見他如此,也不以為忤,只淡淡一笑道:“本來我職在內官,雖然領命替娘娘查看密折,但也只是等因奉此,一切交于陛下同娘娘決斷。然則此事關系叔父一世英名,寸心思來想去,唯有冒死将此信透露給叔父知道,方才不負我同族情誼。”
“哦?” 敖熜應了一聲,既不追問,也不回絕,只靜靜等她說下去。龍女心內暗罵一句“老滑頭”,面上卻不動聲色,娓娓道:“‘樊旭’這個名字,叔父可曾聽過?”
敖熜皺眉想了想,颔首道:“似乎聽人說過。”
“此人公然辱罵上天,被揚州土地具折以聞,陛下攬奏大怒,下令徹查。” 寸心瞟了敖熜一眼,又道:“地府的職官翻了生死簿,道此人命不久矣,且是罹患惡疾而死,若是提了上天審問,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倒無端替他增了陽壽。陛下餘怒未消,因道揚州出了這樣狂徒,是此地百姓不修德不敬天,以致戾氣橫生,若不整治,唯恐來日變本加厲、所以陛下要使人傳令附近水系龍君,齊聚揚州,連降十日暴雨,用以洗刷罪孽。” 龍女說完這些,伸手取了茶盞,撇了撇茶沫,移至唇邊,卻不忙着飲,只從杯蓋同手指的縫隙間瞧着敖熜。
老龍君似乎有點坐不住,自椅上挪動了一下身子:“公主,這消息确鑿麽?” 龍女滿意的收回目光,放下茶盞道:“陛下金口一開,豈有收回的道理?”
敖熜“嚯”地起身急速在地下踱了數步,忽然轉回頭,朝寸心道:“此事斷不可行!” 他向前跨了兩步,袍角被風吹起老高,“揚州全城河道縱橫交錯,若連下十日暴雨,那城內數十萬百姓豈不遭殃?”
寸心見他激憤,語氣反而和緩下來:“生民固然可憐,我只是替叔父們不值。” 她品了口茶徐徐道:“我知諸位叔父行雨一向勤謹,不敢有分毫差錯。只是這事一出,百姓們必然不辨真僞,将這災禍全數怪罪在我族頭上,以後誰還肯供奉龍君?”
敖熜氣得須發倒豎,碧綠的瞳仁張得老大,“陛下敢是聽了什麽人的讒言?區區一個腐儒罵天,為何要使揚州生民玉石俱焚,又要我等去辦這害人的差事?” 寸心嘆口氣道:“什麽人撺掇的,我不能說。但我臨來時,中書令大人已在拟旨了。” 她望向敖熜道:“為百姓計,為人間神廟香火計,為叔父們萬年之後的聲譽計,咱們都不能坐視揚州被淹。”
敖熜點點頭,仍回上首坐了,欠身問道:“那依公主又如何?”
寸心回到真君神殿,已經是四更天。神殿內外一片漆黑,只有密室裏燃着一盞燈,楊戬合眸靠在憑幾上養神,似乎在等什麽人。龍女現了身,見顯聖真君仍未醒來,也不去吵他,只蹑手蹑腳行至案邊,取了張紙,援筆濡墨,寫了數行字。她剛将這字條用鎮紙壓好,就見楊戬豁然開目,一見寸心,舒了一口氣道:“事情辦妥了?”
龍女宛然笑道:“本公主親自出馬,自然無往不利。” 楊戬也笑着拿起那字條看了看,忽然變色,問道:“你直接去了錢塘?”
他這話問得突兀,連寸心也是一愣,須臾答道:“我先去了東海,聽說四姐被瀛洲九老請去下棋,我等了半日也不見她回來,因此徑直去見了敖熜。” 說着将經過詳述一遍,末了又道:“幸而敖熜是個烈性人,我略加了些言語,他就同意替我們開挖溝渠了。”
楊戬聽罷,默然不語,似乎仍有什麽隐憂。寸心說服敖熜,本是滿心歡喜,如今見楊戬這般模樣,倒犯了遲疑,小心翼翼跪坐在他對面,輕聲道:“楊戬,我是不是哪裏辦錯了?你說與我,還有一會子才天亮,我再下去一趟就是了。”
“你做的很好。”楊戬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我只是擔心,天奴一再受挫,會不會疑心是你從中作梗。” 他望着龍女忐忑的眼神,深吸一口氣道:“你我此刻,如同行走在荊棘叢中,處處皆有陷阱,不能不格外當心。我之所以讓你去見四公主,請她傳話,一是因為淮揚左近龍君皆為東海轄下,她號令起來十分便宜,二是此事若被天奴查知,你的嫌疑也小些,我......” 楊戬頓住,他想說“我不願你因此得咎”,停了一霎,卻換成了“我還望你同他再周旋些時日,豈可因小失大?”
“怕什麽?” 寸心聽是這話,倒放下了心,撇嘴道:“如今陛下娘娘也不全信他,若賭在娘娘面前聖眷,只怕我還在那厮之上!再說,” 她偏頭看向楊戬,“你不也派人去見了土府星君?這事兒要真兜出來,誰能一口咬定就是我龍族所為?密折都在我手裏,娘娘看到的事情是什麽樣兒,還不是全憑我一張嘴?” 寸心伸出手,隔案拍了拍楊戬的手臂:“放心,你當初打了我二十脊杖,天奴才不會信我幫你呢!”
“可是寸心......”
“沒有可是!” 龍女微嗔道,“你這人什麽都好,就是思謀過甚,所以眉頭永遠擰着。我的事,我心裏有數。” 話雖這樣說,聽到那人親口喚自己的閨名,龍女雙頰仍是紅了一紅,低頭道:“你與其憂心我被天奴發現,不如想想你自己。你如此陽奉陰違,遲早有一天會被陛下察知,也不是長久之計。拿自己的性命同前途去與天條對抗,就算是你,又能撐得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