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林年坐着車直徑往酒店去。
車輛停下的地點竟是一個相當破舊的招待所,林年看着陸星辰發的訂單,又盯着大屏上忽明忽暗的“學源招待所”确認良久後,才走了進去。
招待所裏的燈光十分壓抑地下沉着,大廳空空蕩蕩的,只有角落的那臺黑白小電視偶爾發出幾聲雜音。
林年抓緊衣服,聲音顫抖地問道:“有人嗎?”
突然,一個女人手裏捧着一團毛線,從一側的門鑽了出來,歪站在玻璃櫃臺旁。
林年下意識地将手拍在胸口舒緩着驚吓,另一只手緩緩将手機遞過去,腳忍不住往後移了移,抱着僥幸地問道:“那個,學源酒店應該不是這裏吧?”
女人眼睛一瞥,将毛線團扔到櫥櫃上,操着一口方言:“是這裏。”緊接着她又接過林年的手機往眼前湊了湊,恍然道:“哦,這間啊,帶你去看一下房間好吧?”說着女人身子一扭,踏着小碎步往樓上走去。
走廊的燈忽明忽暗的亮着,無數水跡都鋪灑在凹凸不平的牆體上,林年越往裏走越害怕,只是緊緊的揪着衣角。
老板娘甩了一下鑰匙,歪着頭将門打開,往裏指了指道:“這就是。”說罷轉身将手中的鑰匙遞給林年,一邊往下走一邊喊着:“我先下去了。”
林年用手勾着模糊不清的號碼牌,獨自往裏走去。
一進門,一股發黴的味道鋪面而來。
林年心一抖,做了良久心理準備才用指尖推開廁所門,往裏瞟了一眼。只見那面泛黃的牆上印着無數水跡,她連忙将門關掉,身子忍不住晃了晃,想要忘記剛剛的畫面。她緩緩走到床邊,又看向床上的被子,被子上零零星星散着黃漬,林年心底裏泛着惡心,又捏着被角往起一掀,連床單上也有。
她的心像是死了一般,顫顫巍巍地打開手機,給媽媽打了一個又一個電話,卻遲遲沒有人接起。
她哭喪的望着床單,猶豫許久,蹭着床邊才勉強坐下。
房間裏陰沉且冰涼,林年又從兜裏掏出一張紙巾揪過空調的遙控器,輕輕摁開。空調不斷發出“滋滋滋”的聲響,吹出混着塵土的涼氣。
林年擡頭望着空調,耳邊滿是空調所發出的雜音與走廊裏來回大喊的聲音,心下更是害怕。
她低着頭,又給陸星辰發了一條消息,緊接着又給二姨發了一條消息詢問道:“我能不能自己出去找個酒店?”
二姨:“這酒店挺好的,當時你哥住的比這個差多了。”
“我想自己換一個。”她又哀求道。
“到時候考試哪有那麽多挑的,你先适應一下吧。”
林年心底冰冷,一手握着手機,目光盯着信息,另一只手持着書包,将書包抱在腿上,不知該怎麽辦。
正當她愁苦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林年只以為是媽媽,連忙接起電話,委屈巴巴的朝着那頭喊了聲:“媽媽。”
電話那頭輕笑一聲,傳出清爽的少年音,不要臉的占便宜:“诶,寶寶。”
林年一聽不對,挪開了手機,看着屏幕上趙楊的名字,忍不住嗚咽起來,她将手機握回耳邊也不說話,僅是輕輕地抽泣着。
趙楊聽着電話裏傳出低低的哽咽,沉着聲音,問道:“發什麽了?”
那聲音低沉的萦繞在林年耳邊,像是為林年建起一個安全的屏障,隔絕了門外的雜亂。
“我害怕。”話音剛落,林年着實忍不住大聲哭泣起來,淤積在眼眶裏的淚珠終于釋放出來,相繼滾落在她臉上,順着她的臉頰流在嘴巴裏,林年含着鹹鹹的淚水,又一張口,嘴邊鼓起一個巨大的氣泡,如同小金魚一般又道:“我真的怕。”
“別怕。”趙楊抱着枕頭,倚靠在床板邊,盡量壓着聲音,語氣輕輕柔柔地哄着林年,又道:“你跟我說說,說完就不怕了。”
“我二姨給我找了個招待所。”林年抽嗒着,聲音斷斷續續且語無倫次道:“我、我想換一個酒店,她、她不讓我換。環境、環境真的太差了,我實在沒法睡覺。我不想住,老板娘長得好像、壞人,我害怕。”
林年又絮絮地說了良久,趙楊只是嘆了口氣,嗓音也啞啞的,說:“你回來吧。”他又清了清嗓子,加重語氣:“別呆在北京了,回來吧。”
林年腦袋哭得昏沉,還是拒絕道:“不行。”
“回來我給你買零食。”
林年抹了一把眼淚,繼續否定:“不行。”
趙楊從買火車票的軟件又退出來,換了個坐姿,繼續捧着手機,轉而翻看着地圖,指揮道:“那我發給你兩個酒店,住宿肯定比這個好,起碼,你換一個地方住。”
“我也想。”林年握緊手裏的背包,又道:“但我怕走了,哥哥會怪我。”
“都這個時候了,他重要還是你自己重要?”
林年聽着電話那頭趙楊着急的聲音,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眼底又湧起水波,聲音再次顫抖道:“你不懂。”
“唉。”那頭的人終究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故作深沉道:“你知道嗎?你和你哥不一樣。”
林年心又被刺痛一番,水波被那番刺痛往上推湧着溢了出來,她幾乎是認命地“嗯”了一聲,吞咽着口腔裏的澀意道:“我知道。”
趙楊笑了一聲,反問道:“你知道什麽?”
不等林年回答,趙楊清朗的聲音順着電波緩緩流到她耳中,那話是:“他雖然比你厲害,卻不及你一半可愛。”
“可愛”兩個字的餘音還繞在林年耳邊,電話卻傳出了斷音。
她将手機拿開,看見屏幕上赫然立着兩個字——哥哥。
林年先是用紙巾将鼻腔裏的鼻涕擤幹淨,清了清嗓子才喊了一聲“哥”。
陸星辰接起電話,語氣頗為不好朝林年呵聲問道:“你怎麽那麽不懂事?你媽現在急成什麽樣你知道嗎?”見林年不答,他又發起新的問題:“你不能先湊乎一晚?”
“真的不能。”林年如是說。
陸星辰把嘴裏的東西吐掉,繼續道:“行,你先睡會,我一會過去找你。”不等林年發出”嗯“,他便壓了電話。
林年打完電話便拿着背包下了樓,她窩在進門的沙發上,想等着陸星辰來。
半夜兩點,陸星辰行色匆匆地趕了過來,一見林年直徑拿起她的書包,朝裏走去。
林年垂着頭跟在陸星辰身後,又走進那間陰冷的小房間,陸星辰一屁股坐在一旁的木椅上,将兩腿叉開,手肘搭在腿上,一只手撐着臉,一只手指着床讓林年坐過來。
他狠狠的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壓抑怒火似的,可話一出聲卻帶上了微微的顫抖,只道:“林年。”
僅僅兩個字,林年的心像是已經被打了千萬次,她低着頭坐到床邊,不敢應聲,只是盯着自己腳尖看。
陸星辰用手蹭着臉,鼻音重極了,又道:“你知道家裏人多擔心你嗎?就不能忍忍?你這小孩,原來不是這樣的。”他說着,淚水毫無聲息的掉落下來,陸星辰狠狠地将手往空中摔了又摔,逼問道:“你考慮考慮大家的感受,行不行?”
一聲壓過一聲的呵斥吓得林年瑟瑟發抖,她不自覺的将身子往回縮了縮,低着頭讓眼淚撲噠撲噠的掉落在褲子上。
她就是這麽任性。
不顧所有人,就是要任性。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想要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能長大,但又好像永遠長不大似的。
緊接着,陸星辰又從兜裏尋摸着煙,撥弄着打火機,又用力地将打火機摔到桌上,大口的吸着煙。
兩人又僵在沉默裏。林年偷偷的掏出兜裏的衛生紙,在寂靜的房間裏小聲地擤着鼻涕,又将紙攥在手心裏。
“真不能住這?”陸星辰繼續問道。
林年并不想違抗陸星辰,可嗓子眼裏卻忍不住悶出一聲“嗯”。
陸星辰嘆了一口氣,将林年的書包提了起來,快速推開門走了出去。他帶着林年走出了招待所,拐個彎往不遠的快捷酒店去。
林年看着陸星辰的背影,想說什麽一張口卻全都忘了,只能無聲的跟着。
兩人的影子偶爾融合在一起,但又很快散開。那邊界好似兩塊同極的磁鐵,明明有一種引力可以将兩人貼在一起,可冥冥之中卻必須排斥彼此,才能變成真正獨一無二的自己。
走進快捷酒店,陸星辰給林年開好一間房,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将林年的書包往木桌上一扔又坐了下來。
林年乖乖地坐在床尾,迫切的希望他走,又不希望他走。
陸星辰也不急,只是叼起根煙,默默點燃。
不久,煙霧就鋪滿了整間房子,陸星辰才清着嗓子,詢問道:“你有什麽事你跟哥說,行不行?”
林年輕輕踮着腳尖來回蹭着地面壓住心裏的酸澀,才擡起頭,語氣不解更帶上委屈地問:“你要我怎麽說?”
陸星辰洩氣地将煙頭一扔,頭也垂了下來。
良久,陸星辰才站了起來,拉過林年,将被子掀開,扶着林年躺了進去,他坐在床邊,看着躲在被子裏的妹妹,輕輕地拍着被子。
林年躲在被子裏,只露一雙紅腫的眼,出神地望着陸星辰。
眼前的陸星辰,下巴布滿青色沒有刮幹淨的胡渣,一雙眼疲憊且泛紅,鼻頭也紅紅的。她忍不住垂下眼眸,放空地想着剛剛看到的哥哥。
把氣壓在嗓子裏,不敢嘆出來。
這從來不是她記憶裏的陸星辰。
陸星辰也将目光瞥開,又習慣性地掏煙盒,拿出一看,煙盒早已空空如也。陸星辰将煙盒捏扁,扔到一旁的垃圾桶裏,又将目光移了回來,只是沉默的看着林年,緩緩才張口道:“哥從小看着你長大,你經歷過的,哥也經歷過。”說着他又拍一下被子,安撫着身旁的林年,又道:“我想把所有的不好趕在你之前經歷一次。這樣,哥就能給你引路。哥犯過的錯,我不想你再犯一次。”
“我知道。”被子裏的人聽到哥哥略帶顫抖的聲音,連忙閉上眼睛,她悶在被子裏緩緩地壓着哽咽,只道:“我困了。”
“嗯。”陸星辰又拍一下林年,拖着步伐往門口走去,頓在門口,細細地将燈關好,只留一盞,輕輕地退出房間。
林年見哥哥一走,整個身子都縮進了被子裏嗚咽起來,鼻涕淚水一同擠了出來,費勁了好大力氣,她才恢複平靜,掀開濕噠噠的被子,起身探向書包,她将書包拽到懷裏,摸索着底部紙巾。
黑暗中,她碰到一層光滑的紙袋,手也不自覺改變了方向,摸着那層紙袋往懷裏摟。
她揉着那紙袋,将袋口撥開。
鼻腔裏厚重的東西将淺淺的桃酥香堵在外面,拒絕進入任何氣體的進入。她卻渾然不在意,只是掏出一塊桃酥,淚水更湧幾分。
她将桃酥一點一點塞進自己口中,卻嘗不出任何桃酥的味道,好像都沒怎麽嚼便吞咽下去。
她從袋子裏不斷的索取着,嘴中只有濃烈的鹹味混着粘膩的桃酥灌滿口腔的各個角落。
林年茫然地将剩餘的桃酥緊緊的擁着,像是感受着陸星辰的溫度。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這句話,她多想說。
可是卻被桃酥噎得再也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