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八
原來栾吉容同紮克利勾結,是為了陶家傳下來的東西。
陶家世世代代在宮中做衣,得了賞賜根本不稀奇。奇的是按照這些洋人的說法,陶家人并沒有動這些賞賜,反而把它們全都埋進同一個墓裏去了?
還有那個什麽“有關人類初代文字起源”,到底指的是什麽?
隔壁那位年長的老師幽幽開口,“紮克利,你要明白。我們在這片土地上的行動終究受限制,我們需要栾吉容這樣的人。只不過這次事件的失敗點在于,你太過相信他們了。紮克利,他們只是棋子,你要永遠把主動權握在自己手裏。”
紮克利聲音很低,“是的老師,您說的對。”
“好了我的孩子,既然我已經回來了,剩下的就交給我辦吧。正巧我有些朋友近期也要抵達上海,或許,我們可以換一個突破口。”
紮克利似乎很興奮,但被老師制止了。兩人接下去只剩飄渺的耳語,即便在隔壁也無法聽清。
梁歲不再多留,招呼服務生結賬起身離開。
白晝将逝,空氣中的溫度也跟着低了許多。
拉開車門,他的臉終于徹底黑了下去。
“回巡捕房。”
這些洋人不把想要的從陶帷初嘴裏撬出來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陶帷初.....
梁歲點起根煙,想起方才在陶家那一幕。
他明白,那絕對不是正常反應。陶帷初所有的抗拒暴起都像是突然受了什麽刺激一樣,是自己說了什麽話還是自己做了什麽動作刺激到那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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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作——
梁歲猛然被煙嗆了一下,要說動作,他可做了太多了,現如今指尖還殘留着當時的觸感。
纖細,滑嫩。
陶帷初的骨架很窄,感覺只需輕輕一攬,便能整個兒兜進懷裏。他的皮膚也跟別人不同,白的幾乎透明,帶點絲絲涼意。可真觸碰上去肌膚相貼時,又溫熱平滑得燙人。如同嬌養在深閨裏的大小姐。
難以想象,偏偏就是這副“肩不能提”的羸弱模樣,居然有那麽強的力量。
這種別樣的反差簡直令梁歲着迷得發瘋,無論想到陶帷初身上哪一寸,他心頭連帶着整個兒身體都癢癢起來。
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感和征服/欲。
不過在那之前,得先把陶掌櫃詭異的反應弄明白,還要提防這些蒼蠅傷害不到他。
車子停在巡捕房門口,出入的巡警一見他全都靜了下來,紛紛讓路。
就在此時,巡捕房內忽然跑出一個人。
“梁...梁哥,”那人氣喘籲籲,原來是大民。
“梁哥你終于回來了,方才栾總捕發了好大一通火,說是一定要嚴懲你。”
梁歲挑眉一笑,“我怕他就不會辦這事兒了,你過來我問你個人。”
“誰?”大民納悶地附耳過去。
“人證陶百樂,就是早上被我射穿一條腿的那個人,他在哪兒?”
“他啊,”大民恍然大悟,“他被栾總捕帶去了慈濟醫院治傷,不過梁哥你找他幹什麽?他被你折磨的夠嗆,差點兒沒咽過氣去。不過這人也真膽大呀,居然敢堂而皇之做僞證......”
大民的腦子不怎麽夠用,一根筋,卻獨獨信任梁歲。梁歲說什麽是什麽,忠心耿耿。
不過他後面的話梁歲沒怎麽聽,只是想,慈濟醫院,那是租界內最好的醫院。栾吉容親自帶過去,這條狗當的真是盡職盡責。
陶百樂既然是上一代陶掌櫃的親生兒子,恐怕那幫人不會讓他再出什麽岔子。
梁歲斜靠在車上,開始思考怎麽才能把人從栾吉容手底下偷出來。畢竟按照陶百樂所說,他小時候跟陶帷初一起長大,恐怕能知道些什麽。
“哦對了梁哥,”大民忽然想起來什麽,“方才有人遞來信,說是您大哥寫的。諾,這是信。”
梁歲接過信拆開看了眼,的确是郭永春的筆跡。上頭寫了他跟二哥房懷不出意外明晚便能回來,想讓自己回去一起吃個團圓飯,地點在二哥家,城南房公館。
安清幫占據碼頭靠水吃水,貨運一直都是財源大頭,只是這大頭裏也分個輕重緩急,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鹽運。
鹽運船每月到一次,次次都必須有大量人在周圍看守。郭永春和房懷也同樣宿在上面好幾日親自查貨,以防突遭不測。
梁歲習以為常,他收起信,拽過大民壓低聲音吩咐道,“你幫我辦件事,找幾個人,要機靈些的信得過的,去亨昌裏二十三號的陶家。幫我盯着那裏的人,無論有任何風吹草動,第一時間來通知我。”
*
陶帷初這一宿都在做夢,夢裏一會兒是師父那半張臉,一會兒是陶百樂滿身是血哭號的模樣。但最終,光怪陸離的景象凝結成了一道舉/槍的身影。
梁歲慢慢逼近他,低聲詢問,“陶掌櫃,你信命麽?我信,所以你躲不掉的。”
然後陶帷初便被驚醒了。
他僵硬的躺着,一只手攥住被面,錦緞被攥出了道道漩渦,扭曲着爬了滿床。
緩了好一會兒,陶帷初才緩緩直起身,開始梳理昨日的事情。
洋人和栾吉容都是沖着陶家的那個秘密來的。
陶家世世代代做衣,有一套特殊的技巧和手藝。憑着這門獨到技藝,陶家才進了宮,得了貴人皇後的賞識,地位水漲船高。也正因如此,為了傳承保護這些技巧,陶家先祖定下兩個死規矩。
一是陶家一代只能傳一人,二是所有傳人必須葬在同一個地方。
這個地方便是陶家墓,也是陶家最大的秘密。
上一代陶家傳人身隕後,便會由下一代傳人單獨送進陶家墓,連帶着生前最貴重的東西一同下葬。所以陶家墓地的位置,每代只有一個人知道。
那些先祖堅信,這樣做才會保佑陶家能世世代代傳承下去。
事實也同他們想的一樣,陶家歷經千年,真的傳到了陶帷初這一輩。
那些人想要得到的,無非就是墓地裏那些陪葬品。所以他們才會先行找到陶百樂,可陶百樂打小又懶又愚,心思永遠不在正地方,所以師父并沒有把手藝教給他。
于是順理成章的,他們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才會出現昨天那一幕。
陶帷初捂住臉,忍不住笑出聲。
他笑那些人蠢到家了,忙活一大通卻不知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陶帷初的确打小跟着師父學習技藝,因他天資卓越,所以學的非常快。師父也說過等他成年,會把陶家的秘密告訴他。
可他們誰也沒有等來那一天,師父就死了,陶家墓地的位置也跟着一齊埋進了三尺深的地下。
千年的傳承,其實早就斷了。
陶帷初重新縮進被子裏,眼睛盯着虛空中飄動的浮灰,他又莫名其妙想起梁歲來。
的确,若是沒有梁歲,他恐怕還在巡捕房冰冷的審訊椅上呆着呢,那些人至死都不會放他出來。
陶家掌櫃臉白了一瞬,又想幹嘔,肩膀小痣那個地方也跟着隐隐發燙。沒辦法,梁歲身上的氣息太過濃烈霸道,一時半會兒壓根從腦袋裏剔不出去。
得找個機會把人情還了,然後盡早搬家,他不想再摻和進麻煩事裏。
大風大浪之後總會趨于平靜,陶帷初這一日過的異常安穩。
跟翁子說了搬家的事,讓他有空多出去留心轉轉。接着便是窩在床榻,眯了一覺又一覺。
直至日頭西斜,幾近黃昏,陶家大門再次被敲響。
翁子拉開一條縫兒,看見外頭站了個十六七歲的女子。一條烏黑黑的大辮子垂在胸前,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請問這裏是陶家嗎?”
“是。”
“我叫和花,是替我家太太來請陶掌櫃做衣服的。這是拜帖,勞煩哥哥上呈陶掌櫃過目。”
那拜帖用上好的紅紙封着,翁子不敢耽擱,說了句“您稍等”後跑上樓。
陶帷初恹恹掀開眼皮,他還沒睡夠,聽聞有人快入夜了還上門拜會就煩的很,剛想出言趕出去餘光卻瞄到了翁子手中的拜帖。
他撐起身子,“等等,東西拿來我瞧瞧。”
翁子把拜帖遞上,正紅色的封紙裏面什麽也沒包,唯獨下方有一個毛筆寫就的“胥”字。
陶帷初瞳孔一縮,眉梢高高吊了起來。
他沉默了好半晌,才不情不願地撩開被子下了床,跟翁子吩咐道,“去把人帶進來。”
翁子不明所以,老老實實下樓開門把那丫頭放進屋。
沏好茶後,自家掌櫃才慢慢悠悠現身。
和花頭回看見如此好看的人兒,不由鬧了個大紅臉。起身結結巴巴地說,“這位就...就是陶掌櫃吧,我、我家太太想請您上門幫忙做件衣服。”
陶帷初沒歇夠,語調透着股乏,“你家太太姓胥?”
“是,我家太太姓胥,名為胥二。”
陶帷初端起茶杯的手頓了頓,胥二。
十幾年前,他懵懵懂懂被帶進陶家。先是認了師父,後又認了師娘。師娘姓胥,她有個親生妹妹,比陶帷初大了幾歲,不記得大名,只記得小名叫胥二。
師娘待陶帷初很好,真的像自家孩子一樣。可偶然一天,她發現自己嫁了個人渣。
師娘氣不過,帶着胥二離開陶家。這一走,就再沒回來過。
如今胥二的拜帖再次遞到手上,想請他上門做衣。
陶帷初沉默了,他曾經承過師娘的情。那段暗無天日的時光裏,師娘給了他唯一一點溫暖。
如今是該還了,吩咐翁子收拾好量尺的東西,又上樓帶好那枚薄刀,這才跟着和花走出大門。
和花也是坐轎車來的,她領着二人上了車,直奔城南開去。
城南美租界,當屬上海灘裏最顯貴的地方。沒過多久,車子果然停在一處極為氣派的院落外。獨門獨院獨棟樓,标準的洋人別墅風格,裏外還有不少守衛。
車開進院門時,陶帷初敏銳地瞧見那門框上挂了個金閃閃的牌子,上頭寫了仨字。
房公館。
還好,不是什麽大獄之類的。可能胥二找他,真的只為了做衣服。
和花在前頭領路,幾人緩步走進小樓內部。入眼皆是豪華氣派的紅木,頭頂的琉璃水晶燈金碧輝煌,翁子到底還是年輕人,面兒上繃得穩穩的,可一雙眼都快轉飛出去了。
和花佯裝沒看見,笑着道,“這位哥哥請樓下等,太太吩咐過,讓我帶陶掌櫃單獨上去。”
陶帷初沒心思觀賞,他懶洋洋跟在和花後頭上了樓。進了間屋,只見中央的紅木椅上端坐了一個女人。
女人眉眼溫婉大氣,舉手投足間皆透着大家閨秀的沉靜淡雅,仿佛畫中走出的格格。頭發梳得幹淨,一身碧色旗袍。
只是眉眼中看不出半點小時候的痕跡。
她笑得溫和恬靜,“阿初,好久不見。”
陶帷初沒工夫更沒心思跟她敘舊,能在這個節骨眼上來已經算是還情了。
他坐在紅木椅上單刀直入,“你找我要做什麽衣服?”
胥二被陶帷初刺得愣了一下,她離開陶家的時候還小,不懂姐姐為何那樣生氣絕望,只知道跟姐姐一起恨上陶家。後來年紀大了,又聽說姐夫逝世,陶帷初繼承陶家,那點虛無缥缈的恨便散了。
今日把人請來,單只為了做衣服。又聽說陶帷初脾氣古怪,才耍了個小心眼,附上自己的名字。
沒想到人來了,态度居然奇差。
多年養成的教養維持住了面上的笑,胥二看出他的不耐煩,也沒有過多廢話。
“我想請你替家中義弟做一套喜服,要傳統的那種。”
上海灘自從洋人進來以後,各路人都學起了洋習慣。喝咖啡抽雪茄,就連結婚流行洋式。可胥二不喜歡,她仍舊喜歡老一輩的東西,十裏紅妝,敲鑼打鼓,喜慶又吉利。
陶帷初翻了個白眼,若是知道做喜服,他可能來都不會來。
喜服最最麻煩,衣料裁剪樣樣精細,而且一做要做一套。男女相配,龍鳳呈祥才行。
胥二也不催他,只是擺擺手,命和花從櫃子裏拿出一個罩着紅布的托盤放在陶帷初手邊。
紅布一掀,露出裏面摞成三層的金條。
陶帷初連眼神都沒給一個,他不在乎多少報酬,只是嘆息自己輕率。
不過既然都來了,就徹底把情還掉。
他起身問道,“他倆在哪兒?叫過來,我要量尺寸。”
胥二眉開眼笑,忙叫和花,“你快下樓看看,梁歲少爺回來了沒有?喬小姐可能會晚些,哎呀不管了,你先去門口等,看見誰先帶誰上來。”
陶帷初取量尺的手頓住,他驚愕地擡起頭,
“你方才說你義弟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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