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屋裏暗暗的,窗子被一尺布簾罩着,只有微弱的光透進來。

梁歲借着這一點光,一錯不錯盯着眼前人。

他發現陶帷初的眸子不是純正的黑,底色帶着些淺淺的褐,像是一滴濃墨暈在冷淡的茶盞裏,看上去甚是好看。

只不過現下這人怕是真的氣着了,眼中的碧波燒成了通紅的火藥,若不是梁歲自幼跟着二哥練武,手中力道穩穩當當。恐怕逮着個空兒陶家掌櫃就能撲上來咬斷他的脖子。

“你,給,我,滾,開!”

陶帷初用牙嚼碎了一個個字兒往外蹦,臉上血色褪得一幹二淨。唯獨剩下鎖骨窩裏兩枚小痣,紅得耀眼。

梁歲盯着那兩枚小痣,忽地笑了。他低下頭,額間輕輕抵在陶帷初肩膀上,眼睫一眨一眨,不斷掃過小痣。

陶帷初猛然一僵,後腦的手半托半捏,迫使他只能仰起腦袋,白瓷玉一般的脖頸暴露無疑。

“陶掌櫃,”梁歲啞着聲音說,“你信命麽?”

陶帷初沒答,他眼底是昏暗的房頂,過于親密的距離和噴在身上的熱氣都讓他渾身戰栗。

多年積壓的恐懼與厭惡從身體心底一股腦迸發出來,經流血管骨脈,直沖腦頂。

曾經師父也是這樣,用高大的身體強行禁锢幼年的他,把雙臂變成牢籠,用頭頂蹭過皮膚。然後一遍一遍,一遍一遍重複着那些話,

“阿初,好軟,好滑,你是師父見過最好看的孩子了,再讓師父抱抱好不好?”

“阿初,你身體不好,要喝藥才行。可穿着外褂喝藥是沒效果的,來師父幫你脫掉,然後抱着你喝藥好不好?”

“阿初,你真的好漂亮...每個地方都好漂亮,師父...師父已經迫不及待等你長大了。等你大些了,師父就讓你體會大人的樂趣好不好?到時候師父會好好伺候你,讓你舒舒服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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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帷初從指尖一路涼遍全身,陷在令人發瘋的回憶裏,兀自把梁歲和那個惡心的身影重合到了一起。

梁歲還不知懷中人經歷了怎樣的變化,仍舊在自說自話。

“陶掌櫃,你信命麽?我是信的,從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命裏必定有你,而且你命裏也必定有我......”

話音未落,梁歲感覺手掌突然一動。他急忙擡頭,卻愣住了。

只見陶帷初雙目通紅,把頭使勁兒像上仰起,臉上帶着駭人可怖的決絕,随即猛地向後一撞。

梁歲箍住他的兩只手同時一麻,下意識松了力道。

陶家掌櫃掙脫禁锢,瘋了一樣一腳踹在他裆/部,梁歲本能一躲,使得那腳踹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這一踹勁道之大,直接将堂堂探長踹的跪了下去。

梁歲面色一冷,再遲鈍他也感覺到了陶帷初此刻的不同,仿佛換了個人一樣。

頭頂勁風襲來,梁歲不敢耽誤,身體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彎折躲了過去,連着打了好幾個滾才堪堪起身。

“陶帷初!”

看清他手裏的東西後,梁歲心下駭然。

是那把方才掉落的薄刀,閃着森森白光。若是方才躲得稍微慢些,恐怕眼下自己早已頭身分離了吧?

陶帷初被突如其來一嗓子喊得身形一頓,他握着刀,眼前滿滿都是光怪陸離的景象,腦子更是亂糟糟一片。

梁歲一動不動地盯着他,渾身繃緊了。想上前把人制住,又怕會傷着他。

怎麽回事?怎麽會突然變成這樣?

“陶...陶掌櫃?”又試探着喊了一聲。

陶帷初混沌的腦子被這一聲喊回了魂兒,眼前也漸漸變得清明。直至第一縷光照進眸底,他終于像溺水的人呼吸到第一口空氣一樣清醒過來。

手一抖,刀掉落在地。

“陶掌櫃,你.....”梁歲看出了他的變化,想上前又不敢妄動。

陶帷初出了一身細膩的白毛汗,發絲一縷一縷黏在額角,身上的白褂也緊緊貼着,看上去定然難受極了。

梁歲試探着靠近一步,“你出汗了,我先幫你......”

“滾開!”

梁歲一愣。

“別碰我!”

陶帷初緊緊靠在牆上,蹙眉死死看向他,滿眼都是真誠無比的嫌惡。

梁歲感覺胸腔被人豁開一道口子,呼呼漏風。

“我只是.....”

我只是想扶你出去,我看不得你難受。

“滾.....”

陶帷初感覺胃一揪,再也忍不住了,靠在牆邊沒命地吐了起來。

他不停顫抖着,像只瀕死的小獸,吐得五髒六腑都如同被燒着了。

梁歲:“.......”

真這麽惡心我?

倒也顧不上細想,看見陶帷初難受的模樣,梁歲一顆心都糾成了麻花。三步兩步沖出屋子,大喊翁子上來幫忙。

又是打水又是拿幹淨棉布,最後把人慢慢扶到床上才算完。

梁歲斷然不敢再靠近,只能憋着口氣斜靠在門邊,靜靜瞧着床幔裏那抹白。

他注意到翁子靠近時,陶帷初并沒有任何反感。

為何輪到自己就是又踹又踢又吐的?

活這麽大,走哪兒被人誇到哪兒的梁探長頭一回對自己的相貌産生憂慮。

“你家掌櫃的之前也這樣過嗎?”

翁子把人送出門時,聽見梁歲問道。

“.....有過一兩次,不過都是幹嘔,并沒有今日嚴重。”

梁歲把話記在心裏,翁子只瞧見他吐,并沒有見識到陶帷初暴起殺/人的模樣,估摸着問不出什麽。

天邊雲層巒疊,火燒雲紅的耀眼。春日将過,空氣中漫着股熱氣。

載着梁探長的福特轟鳴遠去,陶家二樓幔帳湧動,陶帷初漠然睜開眼。

他近乎麻木地想,這一輩子,自己都不會信命的。

無論何人,無論何時。

*

福特司機眼觀鼻鼻關口,意識到梁歲心情不好,一路都不敢多嘴。等車子平緩開出亨昌裏才小心翼翼開口,“梁哥,咱....回巡捕房?”

“不回,”梁歲掐着鼻骨,因着陶帷初的事頗為煩躁。一想起同樣亂哄哄的巡捕房下意識想躲,他現在心情差到極點,很難說對上栾吉容會發生什麽。

想了想報出個地名兒,“去紅房子西餐廳。”

眼下他需要一個沒什麽人認識他的也足夠安靜的地方自己靜會兒。

紅房子西餐廳在滬上非常出名,但因着菜品昂貴,服務人員皆說英語導致去的大部分去的都是租界裏的洋人。

正和梁歲的意,他挑了個最角落的小包廂,随意點了些餐品。

誰知剛坐下安靜了沒多會兒,隔壁包廂傳來兩道男聲,操着純正地道的英國腔,其中一個聽起來還挺熟悉。

那人說,“老師,對不起,我對這次的事情感到非常抱歉,我們失敗了。”

梁歲呷了口紅酒,瞳孔微縮,認出了這個聲音。

居然是方才審訊裏栾吉容身旁的那個洋人!

另外一個聲音聽上去年長些,應該就是他的老師了。

老師同樣用英語回答道,“沒有關系紮克利,我已經知道了整件事情,這并不怪你。”

原來那個洋人就是紮克利,梁歲屏息凝神靜靜聽了下去。

那位老師繼續說着,“你沒有選擇用刑是正确的,我們在這片土地上已經失敗太多次了,不應該繼續認為這些東方人會因為身體上的痛苦而選擇出賣他們的祖先。”

紮克利情緒激動:“是的老師,但我的錯誤仍然非常大,我不應該選擇相信那個愚蠢的胖子。”

“的确,你應該擁有自己的計劃。好在我們已經确定那本古籍上記載的東西是真的不是嗎?那件舞裙上的紅色印記,那個‘陶’字,與我們所發現的古籍上的記載一樣。這個歷經千年代代傳承下來的家族,真的還好端端活在世上。雖然只剩最後一個人了,但他祖先留存下的東西,也一定還在。”

祖先留下的東西?梁歲握着酒杯的手緊了緊,意識到他們在談陶帷初。

說到這兒,紮克利的聲音裏充滿癡/迷,“是啊老師,我們動用36位頂尖學者才破譯出來的,有關人類初代文字的起源,真的沉睡在這片土地上,沉睡在陶家那個神秘的墓地裏!它在等我們去發掘!”

話音一轉,他又變得憤憤不平起來,“要不是因為這些東方人愚蠢而又無知!我們怎麽會浪費那麽多時間!”

老師似乎輕輕笑了,“可是紮克利,正因為他們的愚昧和閉塞,才導致如此多的瑰寶保至今保存完好。這次西安之旅,雖然因為拜恩的暴力行徑讓守護文物的家族死亡,以至于我們失去了很大一部分古代文物,但幸運的是我們最終搜尋到了僅剩的一些。那可是來自七百多年前的飾品,你真該看看紮克利,簡直美極了!”

“所以他們根本不配擁有這些,老師,美好的文物應該展示在大英/帝國的博物館裏!您放心,我一定不會重複拜恩的錯誤方式,那樣恐怕會适得其反。我會用另一種委婉迂回的方式從這代陶掌櫃身上拿到那片墓地的位置,我一定會成功的。”

日頭西斜,沉沉落進山間。紅房子西餐廳亮起一盞盞幽暗的燈,無數洋人穿梭在各個餐桌上。

他們踏進不屬于他們的土地,把自己當成了真正的主人。

梁歲無聲飲盡了杯中紅酒,眼底是一片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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