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
二十二
陶帷初整個後背都弓了起來,一條腿拼命向上擡。
似乎意識到他想做什麽,師父一下子怔住了,似乎一點也不相信似的,眼底漫出一股真心實意的茫然來。
“阿初.....我、我對你還不夠好嗎?”
陶帷初擡起的腳頓了一下。
好嗎?
他記得自己四五歲那年被師父從貧民窟裏扒拉出來,渾身上下髒兮兮的,手裏還死死握着泔水桶裏的碎菜葉子。
師父把他帶回陶家,替他清洗幹淨,給了他一口不馊的食物。年幼的陶帷初第一次能睡在棉墊上,第一次有幹淨衣服穿。
這時候師父對自己應當是好的吧,好到想為師父肝腦塗地。
可後來呢?
小孩子長得總是格外快,沒過兩年,陶帷初從一只醜八八的野貓出落成了一個精致的瓷娃娃。他身上每寸皮膚每根骨骼都愈發好看起來。漸漸的,師父看他的眼神變了。
更令人驚嘆的是,陶帷初在初次碰到刺繡時,展現了一種超凡脫俗的天賦。不用費太大力氣,他便能完成其他人苦練四五年甚至七八年才能達到的境地。
也正因如此,他的存在愈發彌足珍貴起來。
師父開始不允許他離開屋子半步,有空了就會坐在繡繃前練習。沒事了便會抱着他坐在小院裏看日出日落。
“你為什麽要把我鎖起來?”
陶帷初盯着那個養了自己十幾年的人問道,“你用一根鐐铐,把我鎖在方寸屋內,鎖了十年,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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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愣了一會兒,忽然激動起來,不管不顧大聲喊着,“我還不是為你好?!你知道外面有多亂麽?!我給你吃給你穿!我還教你陶家秘技!我還特意把你到這兒來拜會陶家列祖列宗!我、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到這麽大,你難道一點都不感激我麽?!如果不是我,你說不定早就死在上海灘某條街頭巷尾了!你就應該唯我是從!你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是我給的!連你都是我的!你現下想擺脫我了?!我告訴你根本不可能!”
“陶帷初!小兔崽子!你這輩子都不可能從我身邊逃走!就算死,咱倆今日也得死在一塊兒!你他娘的認命吧!”
認命?
陶帷初越過山巒疊嶂,看向天邊一輪火紅的太陽。
那日光燒的足足的,在他眼裏燒出了一把死不瞑目的火氣來。
“師父,我感謝你。感謝你養我待我,未來我會替你把陶家傳下去。”
他的聲音很輕,還未傳出多遠就被一股微風吹散了,以至于奮力拽住他褲腿的師父沒太聽清,下意識擡眼看他。
“但我還不想死,我還想作為一個人,随心所欲的活一活。所以師父,對不住了。”
那男人驀地張大雙眼,看着他的寶貝徒弟擡起一只腳,然後用力蹬了一下。
陶帷初坐在輪椅上,猛地哆嗦了一下。
這段塵封多年的往事,被他刻意壓進了腦海最深處。以至于這麽多年了,從來沒有回憶起過。
而今日,梁歲輕飄飄幾句話,像是拔掉了他腦袋裏的閘,那些令人顫抖的細枝末節,事無巨細地崩騰而出。
是他害死了師父,親手害死的,在去某座山的路上。
所以今日自己經歷的一切折磨與傷痛,都是累累白骨賜予的詛咒?
可笑。
陶帷初伸手摸了摸單薄衣料下橫亘的傷疤,眉目冷了下來。
多年前人還活着的時候,自己就掙紮着不肯放棄。多年後人都死了,又怎麽可能随随便便屈服?
他這輩子,永遠不會認命。如果所有人都認為他知道那個秘密,那麽無論如何,他都會拼死把秘密挖出來。
讓他因為不明不白的東西去死,這輩子都別想!
“怎麽了?”
梁歲注意到輪椅上的人有些不對勁,俯下身問道。
“想起一些陳年往事罷了。”
陶帷初斂目,将所有思緒藏進了睫毛落下的一片陰影中。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梁家大門沒關嚴,透過縫隙,梁歲看見是先前自己派出去的那名安清幫弟子。
“你等我一下。”
他偏頭跟陶帷初說了一句才起身離開,兩人碰頭後一齊出了大門,拐到花園裏說話去了。
偌大的內廳裏,伺候的寥寥無幾。又因白日搬家的東西還都沒來得及收拾,所以顯得雜亂異常。
陶帷初四下看了看,眼尖地認出幾個大箱子正是自己的東西。
看來梁歲沒有吓唬他,真的去陶家把東西搬來了。
顧不上別的,轉動輪椅,陶帷初向那幾個箱子靠近,一層一層翻看起來。
先前幾摞抽屜裏都是些刺繡的小物,陶帷初眼尖手快,幾乎沒怎麽耽誤就看過好幾個櫃子,直到剩下的僅僅兩個。
他拉開其中一個的第一層,動作一下就停住了。
這一層裏,滿滿當當全是一塊塊碎布。碎布上繡着不同樣的花紋,包含了近乎陶家所有種類的繡法。有些是師父繡上去的,有些是陶家前人繡上去的。
這些碎布幼時他就看過,當年是依葫蘆畫瓢地照着學,現下則是因為別的。
陶帷初一塊一塊翻過去,他想,如果陶家先祖真的會留些蛛絲馬跡在世的話,很大可能會在這些不起眼的刺繡裏。
因為這些小東西,承載了整個陶家賴以生存的命脈。
沒過多一會兒,陶帷初便被其中一塊吸引住了。
其實那塊沒什麽不同,只是當年他學習的時候,臨摹這塊臨摹的最久,也是最耗心力的一塊。
紅色絲線密密麻麻,在有些泛黃的繡布上,縫制出了一個獨特的“陶”字。
“這代表了陶家,是老祖宗的傳承,也是陶家的臉面。”當年師父教他的第一樣,就是這個“陶”字。
同現世裏所有的書法比都不一樣,這個“陶”的形态接近于草書,可又比草書規整一些,乍一看上去,像一幅浸了血的山水畫草圖。
等等,山水畫?
陶帷初瞳孔微微一縮,倏然想起師父死前帶他去的那座山,帶他走的那條小路,還有中間像是被挖了一爪子的橢圓形山澗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