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一
二十一
百年梧桐樹枝桠橫生,綠蔭如蓋。陽光透過縫隙打在地上,落下點點碎光。
陶帷初坐在輪椅上,嘴角壓得平直,能看出刻意隐藏的期待。
腳筋被挑,當真還有重新站起來的可能嗎?
“是啊,有很大把握能治。”梁歲把手收回來,坐在輪椅旁邊,兩條長腿随意交疊在一起。
他仰着頭,逆光看向陶帷初,面上是真誠純良的笑,可說出來的話卻仿佛冬日飄雪,激得陶掌櫃滿身一涼。
“但這事只有慈濟醫院的院長能治,我同他有些交情。看我的面子,會給你用最好用也是最難買的藥。所以陶掌櫃,我說你跑不掉,就是真的跑不掉。”
像是從懸崖墜落,陶帷初死死咬住嘴唇,扶手的五指陡然用力。
他性子本就孤傲,生平最恨別人禁锢他,典型吃軟不吃硬。本來因着這段時日梁歲的體貼對他微微有些改觀,可這明晃晃的威脅大大刺激到了他的逆鱗。
嘴比心反應更快,陶帷初冷哼一聲,脫口而出,“那我還不如死在栾吉容刀下!”
“我怎麽舍得?”梁歲起身,拍掉褲子上的灰塵,握住輪椅把人往屋裏推,“我疼你還來不及。而且,但凡你獨自踏出梁家一步,那些人又怎麽會放過你呢?”
陶帷初閉上眼,耳畔嗡嗡作響。
他動不了,只能任由身後人推着。輪椅進了屋後,陶掌櫃才驀地開口,“你知道他們為何要抓我麽?”
梁歲腳步沒停,随意答道,“嗯,我知道。”
一瞬間陶帷初繃緊面頰,“那你......”
“我為什麽不想要?還是為什麽不貪心?”梁歲尾音上挑,似乎被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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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輪椅轉向自己,彎腰俯身,貼近了輪椅上的人。
陶帷初本能往後靠了靠,蹙眉看着他。
這人五官實在是深邃挺括,連眼窩都比尋常人要深些。尤其是那雙點漆似的眸子,專注望向誰的時候,裏頭像是含了一汪沼澤,深深吸着把人往裏拽。
陶帷初沒來由地緊張起來,連呼吸都屏住了一瞬。
“我啊,不貪。”梁歲伸手撫上了他的下颌,用大拇指輕輕摩挲而過,最後柔柔停在鎖骨邊緣,
“除了你,我對其他的東西不感興趣。無論那塊破墓地了埋了什麽東西,都與我無關。我只想要你,懂嗎?而且不就是幾個長着黃毛的英國佬麽,我還擋得住。”
說到這兒梁歲頓了頓,黑漆漆的眼仁發了亮。他茲以為陶帷初身子嬌貴,沒想到真的抗下了栾吉容的嚴刑拷打。不免在心底裏帶了些異樣的欽佩,所以他沒有得寸進尺,在這些養病的日子裏願意壓着滿心欲/望,心甘情願給陶帷初當老媽子。把人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那是你們陶家的墓地,也是你們陶家的秘密。”梁歲斂了笑,眼睫輕垂,“老祖宗千年來想要守護留下的東西,怎麽可能随意便宜了那些洋人?所以你放心,你只管好好護着那個秘密,我護着你就好。”
陶帷初緊緊抿着唇,渾身都因梁歲的手指顫了起來。
秘密,所有人都認為他知道那個秘密,可是師父明明到死都沒有說出來。
明明到死都沒有.......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師父口中他“成人”的日子。
“我會讓阿初在今日成為真正的大人,但阿初得先陪師父去一個地方。”
那是這麽多年來,陶帷初第一次邁出陶家的大門。他戰栗地跟在師父身後,寬大袖擺裏掩着一截套在腕上的鎖铐。
師父沒有告訴他具體去哪兒,去做什麽。只是帶他穿過繁華熱鬧的上海灘,拐出城門,沿着曲折蜿蜒的小路進了山。
“這條路阿初要牢牢記得,知道嗎?”
那是一年深秋,火紅的樹葉開了滿山。飛鳥盤旋繞過頭頂,碧藍的天空一塵不染,金色的陽光順着小路罩了陶帷初一身。
多年郁結的沉疴在微涼的秋風中緩緩吐出,散在眼前,凝成一縷若隐若現的白霧。
那時候陶帷初驀地就釋然了,他低頭望了望腕上的鎖铐,下了一個決心。
山路其實并不好走,師父一邊辨認路線,一邊頻頻回頭照看他。
兩人行進至山腰時,右側不知因為什麽塌了半邊。像是老天徒手在山腰上挖了個坑,形成了個橢圓的半壁懸崖。
因為深秋裏的關系,落葉鋪了一層又一層,相互疊着,路窄看不清。師父回頭自然而然抓過陶帷初的手,想拉着他慢慢度過這段危險的峭壁。
那日天空如洗,沒有一絲雲彩。陽光大刺刺映照而下,照的人眼窩生疼。
陶帷初不太記得是誰先腳滑,只記得鎖铐猛然一沉,随即是一陣可怖的天旋地轉——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正晃晃蕩蕩挂在峭壁上生長出來的一顆小樹上。
只因兩只手被鎖铐鎖着,拷鏈變成了一根繩,在反應過來前為他保全了一絲生機。
其實那一瞬間陶帷初是想笑的,明明束縛自己的東西,最後反而因此撿了條命。不知是天意,還是造化弄人?
不過馬上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一只腳正死命往下墜。
低頭看過去,原來是師父死死抓着他的腳。
那張有些上了年紀的臉憋得青紫,大聲喊着,“阿....阿初,你別動!讓...讓師父先爬上去啊!”
說着,粗壯的手當真抓着褲腳往上爬。
可懸崖峭壁生長的小樹,如何能承受兩個人的重量。
手铐猛地往下一沉,師父頓時慌了,拼了命往上蹬,恨不能立刻踩着陶帷初的頭爬上去。
陶帷初略過他,看見的是山底的萬丈深淵。
“真好看啊....”
“你說什麽?”師父聞言一愣,手中的動作下意識停住了。
“我說真好看,師父是第一次帶我看這麽好看的景色。”陶帷初平靜無波地同他對視,濃密的長睫忽閃忽閃的,如果是平常,早就勾的人心癢難耐撲過去了。
可現在師父只覺得手腳發涼。
“師父,我覺得這個地方,是老天幫忙選的。”
師父心慌的厲害,他讪笑兩聲,一只手往上夠,馬上就能拽住陶帷初的衣服下擺了。
“這裏山高樹密,是個做墓地的好地方。”
陶帷初看着即将爬上來的人,唇角勾起一個燦爛明媚的笑。
接着,他猛然用力,整個脊背都弓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