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閑病

閑病

又這樣一夜過去,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我坐起來玩手機,小姑仍舊躺在床上,我此時心亂如麻,不知怎麽回事,總覺得心神不寧。

那日說要住院,奶奶錢沒有帶夠,因此我便墊了一千。或許是這一萬塊來之不易,因此取出時我也不太樂意。我這錢是先前存着的,如今大學甫一畢業便要去找工作,我剛工作定然無錢,我又不想求助他人,因此,只能夠靠這一點錢立身安命。

其實我也知道,這點錢是遠遠不夠的,現在做什麽不需要錢呢?

有時候我偶爾會想起小時候來,那時候不知這些,向來厭惡大人們張口閉口就是錢,覺得他們俗氣極了。

現在想想,那不過是因着年歲小,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罷了。

因着年歲小,什麽也不懂,偏偏什麽都有,竟然有一種風霜高潔的追求,錢財俗務不萦于心,覺得自個兒果然高潔,與旁人都不同。

想來那時沒有被打,果真是備受寵愛。而我也沒有因為這一點玩笑話被告知真相:是的,人活着不能夠以錢為本,然而無錢确實寸步難行,乃至于你所有的所謂高潔的追求,也都得靠着錢財來維系。

如此簡單的道理,從前我卻是不明白的。

“在想什麽?”

“沒什麽,只是在想核酸的結果什麽時候能出來,已經過了一晚,就這樣讓她住在臨時的病房裏也不好。”這樣的話聽起來并不溫情,事實上我與她除了這血緣關系也确實沒有什麽多餘的親情,是以我常常覺得血緣其實算不得什麽。遠親不如近鄰,這話總是不錯的。

“應該今天能夠出來。”小姑樂觀道:“就算不能出來,大不了再住一個晚上嘛。”

“大過年的?在這裏住?”

我實在覺得晦氣。

如今人人都戴着口罩,即便是夏日裏熱的汗流浃背,也照樣要戴的,更何況現在只是冬日。住院也是要做了核酸得出結果才能進去住的,否則醫院不會接收,然而人都來了,便只能把人暫時安置在這臨時病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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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些陪着她的,若是想與她在一個屋子裏睡一晚也是可以的,然而我們到底怕她突然發病,到時候沒得個醫生在場,遇到什麽也不能及時處置了。

這時候才将将六點,天還沒有亮。

或許是因為擔憂我媽的病,奶奶爺爺來得格外早,我醒了沒多久,他們就已經到醫院了。昨晚上沒有帶充電寶,今早手機快沒電,所幸爺爺帶來了充電寶還有數據線。

“整天玩你那個破手機。”爺爺給我充電寶時還低聲說了一句。

我沒有應話。

媽還在那臨時病房裏,裏頭除了她之外還有個年輕的姑娘,那姑娘與我年歲相仿,或許比我還要小一些。她看到我奶奶過去,讓我奶奶給她開門,她說她實在是受不了了。

我想,受不了是很正常的,畢竟是我媽那樣的人。

我并不怨恨她,只是有時候我會想,憑什麽是我承受這一切?我并沒有做錯什麽,只因為我有個有病的母親,我便不能夠擁有一個能夠說活的朋友。後來我也想通了,孩童并非如大人們說的那樣純潔無瑕,若真如此無辜,他們豈能因我的母親有病,就去傳我的風言風語?

孩童總是無辜的,他們無論做了什麽,似乎都有理由被原諒。

然而我從來不信。我也是從孩童長大的,其他人如何我不清楚,然而對于我自己的惡毒與刻薄,我知道的清清楚楚。

正是因為我太清楚小孩子的惡意,我才不會對他們有多餘的寬容。

“你說,我要什麽時候才能夠解脫呢?”我低頭輕聲說了一句,卻也沒有指望有人能夠回答。

“哎呀,核酸的結果到底要什麽時候出來呀,我孫女子可在你們這裏睡了一晚上,這樣多不好。”

“不要交錢就睡這裏一晚還不好啊?”

“這大過年的,哪裏有睡這個醫院的,說出去多晦氣……”

“婆婆!”我招呼着她,四川話裏婆婆就是奶奶的意思,而閩南語把奶奶叫做阿婆,我一直覺得婆婆阿婆這樣的稱呼聽起來要比奶奶來的親切一些。

“你媽好點了嗎?”

“我也沒去看。”我湊過去,自然地挽着她的胳膊,她身材豐腴,我是最喜歡與她睡在一起的,夏天不必說,尤其是在冬日,那簡直可說是唯一的熱源。

就像現在,我挽起她的手臂,貪圖着這一點暖意。

“還像個小孩子。”

“那是,我可還沒長大,不僅現在是小孩子,再過個十年八年也是一樣的小孩。”我道。

或許我的年紀、我的外表,已經不再少年、不再年青,然而我永遠都是少年,至少,在我的心中。

現在離七點還差十五分鐘,奶奶又走到臨時病房的外面,她在鐵窗外頭,我媽在鐵窗裏頭。

裏頭那年輕的姑娘聽到了聲響,走到奶奶跟前,讓奶奶開門,她說她受不了了,爺爺卻啐道:“年紀輕輕,害這瘟病。”奶奶瞪了爺爺一眼,“人家女子看着好好的,你以為像你結的那個媳婦。”

我想得病的人也是不想得病的,沒有得病的人又怎麽會知道得病的人的辛苦?

爺爺被奶奶說了一頓猶不服氣,嘴裏囔囔着現在的小姑娘又不缺吃又不缺穿,怎麽偏偏得這種病,說到底還是心态問題。就是現在大人們太慣着小孩們,他們沒吃過生活上的苦,整日裏東想西想,閑出病了。

我卻在想,以前未必沒有得這病的,只是那時候人都自掃門前雪,哪裏有關心別人到底過得如何的?或者說,那時候這種病少只不過是因着那時忙于生活奔波,所以沒時間去感傷,現在人們一時得了空,自然容易多想。這樣說,爺爺也沒有說錯。只是,話也不能這樣說,若說這病不該得,那現在這樣生活也不該有,就像爺爺總是說我玩手機上網,我是被這網絡給害了,卻不知他愛看的短視頻也是在上網,甚至可以說那些短視頻其實比我愛看的那些文章還要容易讓人沉溺其中。

“你少說這些話,人家跟你那媳婦能一樣?”奶奶說着又溜進了值班醫生的辦公室,去跟那值班醫生聊天。也沒有什麽好聊的,不過是說這些年我媽都做了些什麽破事,對于這些事情,我或多或少都聽她說過——然而我其實不大願意她與其他人說這些事情,尤其是我的老師,雖說說了能夠有補助,然而她缺這樣的補助嗎,我又缺這樣的補助嗎?

單是老師知道自然不要緊,然而那些學生也知道了。

值班醫生問了奶奶不少事,奶奶則是在繪聲繪色講着,還不時把我給弄過去看她表演,這表演自然是極好的,然而我卻覺得仿佛又有什麽東西從我身體裏被抽出了。

一瞬間,我好像又回到了過去,那段孤獨而又無助的日子。

我小時候的日子并不算好過,沒有媽媽的孩子總是要格外艱辛的,那幾年我幾乎沒有任何玩伴。雖然我名義上有個媽,但是還不如沒有,我想她應當是愛我的,人們都說沒有不愛孩子的母親,無論母親的孩子是怎樣的,她們都是愛着自己的孩子的。

我并不是十分相信這句話,然而這句話又并非沒有道理。聽人講孩子其實是寄生在母體裏的怪物,它寄生時,母體會産生愛着它的錯覺。或許這錯覺一直延續到了現在,或許那寄生母體吸取着母體營養的怪物也産生了類似的錯覺。

曾經我是依戀她的,奶奶講小時候他們要帶我走,我哭着喊着要我媽。我現在不會了,她什麽也沒有,我跟着她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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