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晚來天欲雪
晚來天欲雪
我是不清楚見到了親戚應當說什麽話的。
從前我都是在過年的時候才會看到他們,一年到頭是不常見面的,即便見了面也都是大人們在寒暄,我們這些小孩子都是在一邊子玩的。然而,現在我也是個大人了。
我總是不服氣的,明明我還是覺得我是個孩子的,怎麽突然就成了大人呢?可是我已經足夠是大人的年紀了,我如今都二十二了。我若不是大人,又是什麽呢?
這次我是主動與他們開口了的,我怎麽也沒想到偏偏這時候媽又犯了病。
我與他們說話,卻并無人回應的,他們仍舊是自顧自地寒暄,我頗有些尴尬,只好看着與我年歲相仿的表姐。她身材苗條,然而如今也裹在了厚厚的冬裝裏。
表姐是我大姑的女兒,她以前也在奶奶家待過幾年的,然而我與她并不熟悉,可能人與人之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成為好朋友的。有人白頭如新,有人傾蓋如故,而我與她之間的關系,正是前一種。
我與親戚們,怎麽說呢,有些時候我甚至在想,其實有沒有我都是不重要的,反正有我了他們也是看不到我。我的長輩,只會與我的親戚的寒暄,我的親戚,也只是因為我的父輩,才偶爾對我有一些關切的話語——比如說,當知道我中考順利,讀了個還不錯的高中後,嘴頭上給了我一些鼓勵。
然而我并不需要。
他們或許是聊好了,像是才注意到我一般,“呀,這是張平的女子吧,都長這麽大了!”
這就是他們的虛僞之處了,我這麽大個人,就立在這裏,他們真正什麽也沒有看到嗎?然而他們是長輩,我自然是不能夠對他們的行為加以批評和指責的。
“這孩子又不招呼人。”
“管他的,我們繼續聊。”
他們素來是不把小孩子當人看的,小孩子的喜怒哀樂在他們看來是矯情,他們以為小孩子什麽也不懂,長大了之後自然也就忘了。他們卻不清楚,事情或許能夠忘記,感覺卻是無論如何也忘不了的。
“有二十了吧?剛畢業?”
“哪裏只有二十,都二十二了,大學剛畢業呢。”奶奶從人群中擠出來,胖胖的臉上也擠出來一點笑容,她的花白顏色的頭發被染發劑染成了酒紅,這種廉價的染發劑,偶爾會散發出刺鼻的味道——現在倒若有似無,有時候有,仔細去聞卻又什麽都聞不到了。“再不談男朋友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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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問過我之後,又笑呵呵地聊着天,絲毫沒有問我母親的意思。當然,就憑我母親從前做過的那些事情,不談論已經算是最好的了,否則,又得是那番老生常談,我耳根子聽得起繭。
“哎呀,那是得找男朋友了。”
“嗯嗯。”我含糊道。
其實我壓根不想要找男朋友的,如果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那麽為什麽要找個祖宗回來伺候呢?對于那些女人上趕着找個男人做祖宗這事情,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夠理解的。
不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或許對于我而言是束縛,對于她們卻不是。
他們熱衷于結婚生子這樣的話題,我并不熱衷,我甚至懷疑,我會找個女朋友的原因就在于兩個女人并不會有普通情侶這樣那樣麻煩的事情,然而新的麻煩在于,你永遠也不知道對方究竟是真愛你還是只是随便玩玩,以後還是要跟個男人結婚的。
不過現在說這些到底還為時尚早了。對我來說,談戀愛結婚或許只是一種體驗,而不是人生的必需。
“今晚上要你在這裏守夜了。”大姑又這樣對我說。
她從來是瞧我不慣的,我也無所謂,反正被罵着被罵着也就習慣了。
“哦,好的。”我說。
醫院裏過夜還是頭一遭,尤其是現在這樣,我可從來沒有體驗過。小姑自告奮勇來陪我,我其實覺得沒有必要,卻也沒有拒絕。我不太懂要怎樣拒絕別人的好意,那種好意我不需要,卻也無法拒絕。
想來這世上的事也多是如此,人們不清楚要怎樣拒絕他人,久而久之,也就無法拒絕了。
我們從那臨時的病房裏搬出一張床,放在醫院的過道上,然而那過道是有風的,我便脫下了自己的棉襖蓋在身上。那床很小,剛剛好躺下兩個人,再也沒多餘的縫隙了。我睡在靠着牆的一邊,默然無語。
過道上果然不時有風傳過來,這風是這樣寒涼,我縮着手腳。小姑與我聊天,而我側着身子斜着眼看手機——這手機本來已經沒電了,我借了值班醫生的充電線才充了一會兒電,我讓爺爺給我拿了充電線和充電寶過來,現在已經充上電了。
玩手機的日子總是格外快樂而又短暫,我有時候會想,為什麽我會這樣喜歡玩手機,而不喜歡與現實中的人交流,我想,大概是因為,隔着一層屏幕,被人注視着的感覺就少了不少吧。
“晚安。”
我對自己說。
“晚安。”小姑也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