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吃飯

吃飯

吃了早飯,跟醫生閑聊之後,那間臨時病房已經被護士打開。

臨時病房裏的女孩迫不及待收拾了行李搬到病房裏去住了。病房那邊是用一道鐵門鎖着的,鐵門那邊不時有病人來來回回地走。

外面有人送飯,我看了一眼,今天的早餐是面條,面條裏頭盛着一點青菜,還有個蛋,那蛋黃已露出一半,剩下的一半被壓在碗裏。

我給她拿了一碗,當然是要交錢,也不貴,比在成都讀書時候的一頓飯錢要少。

我把盛着面條的碗端進臨時病房,她核酸檢測的結果仍然沒有下來。她癡癡地望着那碗,先是看着那碗,而後擡頭看着我,也不說話,也不鬧。等我端着那碗走進她時,她忽地将碗一打,那碗直挺挺地往地下摔去。那碗在地上滾了一圈,翻了個身後,便整個兒扣在了地上。

她嘴裏“啊啊”地叫起來,她什麽話也說不出了,她的嗓子被她自己搞啞了。現在還說不出,或許過幾天就能說了。

我頓時大為光火。

“不吃就算了你不吃,餓不死你。”我惡狠狠地甩下這句話,轉身出了臨時病房。

我自然不會就這樣離去,走的時候我還特意把門給反鎖上了——也不算反鎖,只是裏頭的人絕對出不來,外面的人卻能随意進去。

“她飯吃了嗎?”奶奶問。

“沒有。”我搖搖頭,她這樣子,餓死她也是應當的,只是做人子女的,我自然不能夠這樣說她。我走的時候沒有拿那碗,當時氣上心頭,沒有顧及到,奶奶并未多說什麽,只是讓我将那外面放置的床給擡進去。

擡進去之後,我才發現病房裏放着一個盆,那盆應當是讓她們撒尿拉屎的,然而她卻把尿撒在了一件暗紅色的襖子上。奶奶已經認出那暗紅襖子,那原本是她送給我媽的襖子,那件襖子布料極好,奶奶都不怎麽舍得穿,反而将它給了我媽,如今卻被我媽反手丢在了尿盆上。

奶奶看了一眼那襖子,別過眼去,不再看了。

“今晚上你可能還要在這裏睡上一晚,我跟你爺爺年紀大了,這些事情以後都要你去做,給你媽買藥看病。”

“我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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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根本不願意做這些事情,但是她說的也是事實,他們以後身體不行了,我總不能夠還事事要求他們去做,就算我這麽想,那也不能了,更何況,我還不至于這麽沒臉沒皮。

我将那跌在地上的碗拾了起來,裏頭的面條混着蛋黃青菜早已散落一地,東一塊西一塊,奶奶在外邊尋了笤帚将它掃到了簸箕裏。

她蹲坐在地上,還是那副癡呆的模樣,旁人如何去拉她她也是不動的。她像是刻意用了力氣不讓人拉起來,也不知她哪裏來的這一身力氣,完全不像是幾天沒有吃過飯的人。我拉不動她,也就放她不管了。

我聽人說她以前是很精明能幹的,她那時候風流,又聰明又漂亮,被許多人追求。然而她現在頭發亂糟糟,因為常年不洗臉所以臉上生出一大塊一大塊的黑斑,衣服褲子糊作一團,身上還散發着臭味。那臭味非是平慢的,而是一下從鼻頭炸開,整個兒糊進鼻腔,就這樣鑽進去,仿若一群細小蝌蚪。

“換洗衣服拿來了嗎?”

“都拿來了,放在外邊的。”

“好,我去看看。”那幾件衣服都用塑料袋子裝好了。我提起袋子,那袋子裏的衣裳都是新的,她的那些個舊衣裳恐怕都是要被拿去一把火燒了的。

我還記得她有件灰色的襖子,那襖子也是奶奶舍不得穿才交給她穿的,後來我見她一直沒有穿那襖子,便問我爸那襖子那去了,我爸說她拿去給狗當窩了。

家裏養着只黃色的狗,那狗生得并不好看,雜亂的毛結作一團,像是亂麻,又像是纏在一起的飛絮。那狗從不洗澡的,我奶總說那狗不愛幹淨,從不洗澡。其實她這話是跟我爸媽說的,他們兩人那臉又黑又燥。那臉黑的像鍋底,偏生又黑得不夠均勻,或許拿川劇裏頭用來變臉的家夥形容要更為妥當。那些面具黑的白的都有,各色兒的都有,他們的臉也這樣。

我以前洗臉也是随意用清水一抹就算了,奶奶這時候就會威脅我道:“你不好好洗,以後就跟你爸媽一樣臉。”

我心說不會,我就算再怎樣不用心洗,好歹也是每日都在洗的。

“你看見那紅色襖子沒,多好的衣服,我都舍不得,拿去給她穿,結果她拿去撒尿,有個尿盆她不撒,她撒在衣服上。”奶奶把那衣服拿去垃圾桶丢了,過道旁有個頂大的垃圾桶,是藍色的。那巨大的藍色垃圾桶裏裝了不少垃圾,那蓋被掀開的一瞬間,一股臭味蔓了出來,我往後退去。奶奶笑說:“這你就嫌臭,以後你媽可還要你照顧呢。”我沒有回話。

我媽畢竟是我媽,人們都說百善孝為先,盡管她生了我之後沒有養我,我卻也不能抵賴。更何況她有這個病,也沒有那個能耐養我,我若是用這個來說事,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她沒有吃飯嗎?”醫生也來問了,或許她從前也見過這樣難搞的病人,她仿佛沒什麽意外,只是用一種很平靜的語氣說道:“我們等會兒會給她注射葡萄糖,可能會把她給綁起來。”

我并未多說什麽,奶奶點點頭,道:“那就辛苦醫生了,這事你們看着辦吧。”

我想奶奶巴不得能夠掙脫掉這個包袱,這也不能責怪她,畢竟這本來就與她沒有多大關系。按理說我媽是我外婆外公的女兒,這錢理當是他們來出的。不說多少,怎麽着也得一半。

“你外婆那一家子人都不成,自家女兒都不管閑,她以前多精明能幹一個人,可惜不聽話,都說她不聽話,她腦殼是很聰明的,聽說在小學還當班長,後來呢,她跟着個男人跑了,跑去湖北在酒店裏頭上班,還懷了孕有了娃兒,就是你姐,你姐現在也嫁人了,修成正果了,你可千萬不要跟她學。”奶奶絮絮叨叨道,跟我說着話兒。

“她以前很精明嗎?”我想象不出來,在我有記憶的時候,她就已經是這副模樣了,我那時候對我外公外婆也沒有什麽印象,只記得他們不待見我,小時候我媽把我帶去他們家,他們是要拿起掃帚出來趕我和我爸走的。

是以我對他們印象一直都不太好,即便後來有所緩和,也……

“太聰明了,她要不聰明還不會這樣,你別不信,老人見過的事情比你知道的多,我們啥人沒見過?”

“她為了個男人,把自己給害成這樣,實在是……”奶奶頓了頓,又繼續道:“她這樣了,你可不要跟她學。”

我回憶媽的臉,卻發現怎麽也回想不起來曾經的她是怎樣的模樣——人們都說曾經的她精明能幹,聰明伶俐,生的又美,從來不缺男人。

然而,在我記憶裏的她,卻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她已經嫁給了我爸,壓根就沒有別人說的那樣精明能幹,也沒有多好看,就是個很普通的女人,甚至還有點醜。但是她從來就不肯認命,我爸是什麽樣的人呢?說好聽點是老實,說不好聽點是傻子。不過我爸比起傻子自然是要聰明的多,他就是反應有時候慢了些,跟其他人比起來難免顯得呆傻些。

我曾試圖從他們的只言片語裏拼湊出爸媽的過去,然而我怎樣拼湊也無法拼湊出一副完整的畫面。後來我想明白,他們倆人本就沒有什麽愛情可言,要說這些年相伴,有了感情,那是當然,我沒有什麽好否認,可是非要說他倆有什麽愛情,那是無中生有了。

那時候我就明白,男女并非一定是為了愛情結婚的,有時候結婚是必須項,而愛情不是。

然而現在,我連結婚這個人生必須要做的事情都不想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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