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擺龍門陣
擺龍門陣
“你媽那個時候人很标致,又風流,在酒店裏頭工作,酒店哪是什麽好地方,她從小就不聽話,她自己說的,他們一家子幾個姐妹,無論做了什麽事情,她老漢兒總是要打她,她要沒錯她老漢兒會打她嗎?其他兄弟姐妹都不挨打,就她一個挨打,想也知道是她不聽話,這還是她個人擺①的。”
“她還跟你說這些事情?”我有些驚奇,一般來說這些事情都是不能夠跟人講的,我沒有想到我媽竟然會那樣大方。
“那是,你們現在日子好過了,不曉得我們以前,我們以前窮的很,有啥?啥也沒有,你那祖祖②又是個偏心的,你爺爺是老二,這個排行又不長又不小,給他分了個屋子,還是個漏風的,我跟你爺爺結婚的時候,連個膠鞋都沒有,還是借的別人的膠鞋穿,那膠鞋還小,我腳趾拇露在外邊,後來腫了整整幾天……就這樣我們都把家給興起來了。”奶奶說到這裏也有幾分唏噓,她這一輩子實在不容易,風風雨雨都經歷過,到了晚年還要來這醫院陪害了病的兒媳婦,我聽了都有些難受。
我有一塔沒一搭地跟奶奶聊着天。
“在我讀書的時候,我剛去一個班,你不是托關系給我換了個班,我當時對同學們并不熟悉,我就不怎麽說話,有個男生主動找我說話,我很開心,可是後來他卻傳我的謠言,弄得我不舒服,我沒有掩飾我對他的讨厭,不知怎麽回事,他就開始罵我,罵了一年多。”
我小時候并不十分好看,也不愛打扮自己,甚至不太注重個人衛生,後來才漸漸改了。小時候跟着一些小夥伴到處亂跑,那些小孩子也都不太注重衛生,感冒流鼻涕了把鼻涕直接吸回嘴裏的也不是沒有,我現在想想還覺得十分震驚,很難以接受。
那人罵我醜,我也曾端詳過我的面容,五官端正,眼睛是眼睛,眉毛是眉毛。我以前鬧着說自己不好看長得醜的時候,我奶奶總說你哪裏醜,有鼻子有眼就是好看,我聽着想笑,這世上哪裏有人是沒鼻子沒眼的?奶奶也笑了,說這世上的人都好看,大家都各有各的好看。
我被哄得眉開眼笑,但是也知道她是在寬慰我,我嚴格意義上來說并不能夠算好看,但也不醜。我眼睛不大,沒有神,還戴着眼鏡,但是我眉毛生得好,細而長。我鼻梁不夠高挺,我嘴唇不夠紅,甚至因為不抹唇油的緣故總是起皮,但是我頭發黑而粗,手腳大而厚。我有這樣多的缺點,卻也有同等多的優點。我從前總覺得自己生得不好看,又太豐滿,不如其他人苗條,我說其實這很正常,人與人不一樣,但是又控制不住自己也覺得自己醜。
我的那個同學自然是好看的,或者說,只要不是我自己,旁人只要生得不醜,我就覺得賞心悅目,好看極了。他人挺好看,寫字也好看,我很羨慕寫字寫的好看的人,我跟人說我讨厭他,旁人都很訝異:那人生得那樣好看,你怎的讨厭他呢?
我心想,我怎麽就不能讨厭他呢?
“那是那個人不成。”奶奶一句話就定了性,“怎麽這樣做,以後哪個人敢跟他相處?這種人都沒得人想跟他開親。”
“做人還是要跟你爺爺學,你爺爺多老實多良善一個人,他小的時候看到有人落在水裏他都跳下去救人,我們一家人都是良善人,跟你媽那一屋子人不同,以前說你要好好念書,你也不想聽,現在書讀完了你也耍不成了,去廣東給找些事做,不要手腳不麻利又死活不開腔。”奶奶說完轉過身又從包裏拿出幾張紙來,“這都是你媽生病的那些證明,以後這些東西還要給你保管,你媽有病生了你沒有養你,你也不可以埋怨她,她沒得這個能耐,錢不會缺你的,我們也不需要你賺多少錢,以後耍個男朋友成一家人就是了。”
奶奶說着說着又懷念起從前的日子,“那時候我才十八歲,跟你爺爺開了親,你以為你爺爺有現在體面?那沒有,他長得不好看的很,人又幹又黑,他給你姑開家長會人家同學都要說你爺爺來了,弄的你姑沒面子,後來日子好過了他才在臉上弄這些粉。”奶奶抹了一把臉,卻只摸到臉上的皺紋,她又放下那粗短的手。
我眼睛掃過去,她那從前鮮豔的酒紅色頭發也迅速褪了色,只餘一抹灰黑。灰色夾雜着白色,我說她白頭發好多,她說她已盡力往上梳了,這樣白發看起來不多。
我還記得我以前寫作文時說奶奶有一頭酒紅色的卷發,我那老師笑着問我,你奶奶難不成妖怪,怎麽還有一頭酒紅色的頭發,我說那是她染的,老師又說那也該說是染了一頭酒紅色的卷發,而不是長了一頭。但如今她那頭酒紅色的卷發已經褪了色,那顏色不再鮮豔,而是更灰更暗,像是染上了不可磨滅的頹敗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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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惶恐起來。
“我想把這玩意兒染成綠的。”③
“綠的多不好看,像個妖怪。”
她不知道我說這話是在做什麽,卻也知道我不會去染頭發,我在她眼裏一向聽話,從不惹是生非。
“我總是想染個發,這樣看起來新鮮些,那些紅色綠色雖然不好看,但是一眼就能看到。”
“你去街上裸奔一圈不僅能被看到還能讓所有人都記住你。”奶奶瞪眼。
“哈,那倒也不必。”
我們又各自不說話了。
我與她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疏遠的,小時候我一有什麽事情馬上是要跟她講的,現在呢,可能跟随便一個人說了也不會考慮跟她說。好像在她還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我就這樣偷偷長大了。
小的時候我媽在廣東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別人都說她是雞婆,雞婆就是那些出來賣的人。雞婆通常會濃妝豔抹,再噴上些廉價的香味,那味道總是刺鼻。
我爺爺是做出租房子的生意的,他收房租時偶爾會帶上我,有些人做這生意也不隐瞞,就這樣大大方方的做,但是這事明面上肯定是不被承認的,也是不被允許的,因着這事,我們那棟樓還被封過幾次。派出所的人貼了封條,我覺得很丢臉,完全搞不懂她們那些人怎麽出來做這些事情。
我媽她做沒做這些事情我不曉得,無風不起浪,應該是有吧。我現在想起來只是覺得陌生,她的面容在我腦海裏逐漸模糊,她曾經做的那些錯事我也只是當故事在聽,只是他們偶爾提起她的叛逆,她的瘋狂,我竟會生出同病相憐的感覺。
但是我不願意放縱自己沉淪到底。
“鳳兒,把你那充電的給我拿過來一下。”
“哦,好的。”
她忽地撲過來,将那充電寶打落在地,嘴裏頭念念有詞道:“叫你搶娃兒東西,打你,打你。”
我與奶奶都被吓了一跳,我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充電寶,那是爺爺一早拿了過來給我的。
我冷冷看她一眼,笑道:“這哪裏是我的,這都是婆婆拿錢買的,就是你這麽多年吃喝,也都是婆婆給你出的錢,你娘家人給了你哪怕一分錢東西沒得?”
她登時愣在原地,而我也不願多說。
奶奶這時候拿過充電寶,仍舊心有餘悸,“你說她這樣子,還曉得你這充電寶是你的,而不是我的,但她怎麽不曉得你所有東西都是我給你買的?”
是了,不僅我身上穿的這些東西沒一件是我的,就是我媽她這些年的吃穿用度也都是我奶奶在管。
“她不是不懂,也不是不知道。”
“那是因為什麽?”奶奶追問我。
“誰知道呢?”
或許只是因為不願意面對現實吧。
我看向窗外,老樹枯枝上的葉子已經掉光了,只剩下零星幾個枯黃色落寞的挂着,像一個垂死的老人一般,孤零零的坐在那兒等待着死亡。
曾幾何時,有人跟我說:“我要跳樓。”
我說:“你跳吧。”
“你不攔着我?”
“不攔着。”
實話說,我沒有敲鑼打鼓慶祝又有個人要跳樓已經算頂有良心的了,這無聊的生活缺少調味料,有人願意當調味料豐富街坊領居的日常生活,當然是極好的。
可我不願意成為娛樂別人的調味劑。